“好,我们带她回家。”周阆说。
殡仪馆的车很快就来了,在公安机关登记以后,会有专门的人士把尸体运入车里,与亲属一起送到家中。
周阆不坐殡仪馆的车,只站在车旁沉默地看叶心冉被人用裹尸袋装着,用担架抬上后车厢。他忽然想,从法医科室到这辆车里,原来人死后竟是这么短的一段距离。
叶心冉被放上车后箱,在关上门之前,周阆盯着缓缓合上的后车门,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歉:“对不起,没有保护好你长大。”
等车发动开走以后,他微微垂首腰弯下了一点弧度,对着缓缓离去的殡仪车行了一个致意的礼。
警车停在一排破旧的砖瓦平房前,这一片砖瓦平房都是上个世纪遗留的旧房子,算是城中村一般的存在。这里卫生环境也不好,许多居民都用塑料袋装着一包包的生活垃圾放在院门口。房子外面的水泥都基本快脱落了,才露出底下长着青苔的砖墙来。
殡仪车上下来工作人员抬尸,周阆的车上也跟着下来三四个便衣的男警察。
叶母颤颤巍巍地从兜里掏出钥匙开大门。门开了以后,工作人员把叶心冉运进屋子里,做完这些请她签了个字以后就走了。
叶母险些连笔都握不稳,勉强签了字以后直接坐在平房的水泥地上,捂着哭红的脸抽泣。
周阆和殡仪馆的人告别,送走以后叶家就只剩下几个便衣警察。他觉得屋子里的气氛太过憋闷,这么多年勘察现场看出习惯来了,于是就在院子里看了一圈。
叶心冉家的院子里有一丛养得非常好的紫红色双子叶植物,是紫苏叶,用来烧鱼煮汤可以驱寒去腥。周阆觉得那一丛紫苏似乎种得有点新,凭着直觉走过去看了一下。
他目光一凝,忽然弯下腰把埋着露出一个小边角的东西挖了出来。
那是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埋下的巴掌大的线圈小记事本,小本子是亚克力塑料材质的封面封底,因为这样这个本子才没有被土壤腐蚀分解彻底。
周阆拿出一张餐巾纸把本子捻出来,擦去表面的土壤后直接用手指翻开了线圈小记事本的亚克力塑料封面,迎面而来的第一句话是几个布满整张纸的字:“人生为何总是如此痛苦?”
问得好啊。
周阆一翻,里面竟然记录的是叶心冉的一些随笔日记。她不是每天都有写,每一篇日记不到几十个字而已,巴掌大的小记事本上全是相同的字体。
五月十一日:我犯病了。
六月十七日:我想要爸爸。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我却没有?
七月二十日:出院了。刚得知我妈为了救我把餐馆卖了。
八月一日的日记写下的字格外的多,似乎记日记的人心路历程经历了很大的波澜:妈妈和我什么都说了。原来,我一出生我爸爸就讨厌我,因为我不是男孩。他觉得我是个赔钱货,他有钱了,他跑了,不要我了。
八月二日:我也讨厌我。
九月一日,这是全国统一开学的日子,或许是心境有所改变写日记的主人多写了几句关于学习知识的话:我喜欢化学,化学课的崔老师告诉我,那是一种治疗哮喘的药,叫克洛伦特。与让我发胖的药相反,克洛伦特还有一个俗称叫“瘦肉精”。可以促成动物体内蛋白质合成,加速脂肪的转化与分解。真有趣……
九月二日:我要好好学习。我要考上大学,我想为自己争口气。
十月三十日:我一定要跑出去,跑出东昌,跑到我爸面前。见到我爸后说,我是女孩又如何,我会比所有人优秀……我一定要跑出去……
周阆看到这里心想:不,她跑不出去了。她失败了,她再也跑不出去了。
……
在去过叶心冉家以后,有两辆车不分前后停了在东昌市实验中学门口,罗建平和周阆相继下车对视了一眼。罗建平对周阆印象一直不错,这次见了面照例是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烟,递了一根过去。周阆拒接以后罗建平才记起来他不抽烟这回事,于是顺手就把那根烟别在了自己的耳朵上夹好。
周阆问:“你不抽?”?
罗建平把烟盒收了起来:“想了想还是算了,学校里面都是祖国未来的花朵,让他们吸二手烟不好。”
叶心冉才十七岁,是实验中学高三(3)班的学生。由于案发现场离学校不远就一条街的距离,身上还带着“画片”,由于毒品作用下敏感癫痫才跑上马路出车祸而死。无论如何,第一吸毒的场所极有可能就是在校内。
三个便衣警察找上学校的门,罗建平直接约见了叶心冉的班主任和教导主任,想了解一下叶心冉平时的在校情况。
叶心冉死亡的事情昨晚就上了新闻,今早还见报了。死亡地点离学校过近,全校师生几乎都知道了这件事情。警察这么快找上门来,班主任和教导主任还有校长都商量过应对办法。
周阆看了一眼就对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心知肚明,罗建平问的口干舌燥眼见有些烦躁。周阆冷静地在私下里压住了他,缉毒的对于抓毒贩有经验,但是查凶还是得交给他来。
周阆没有就叶心冉出事问责,反倒是先问了一下老师不可能不知道的几个问题:“叶心冉平时在学校成绩如何?”
这事儿最有发言权的还是班主任,教导主任和校长一起看了过去,示意这个可以说。
班主任点头,不无惋惜地说:“叶心冉她学习成绩一直很好,成绩在全年级都名列前茅。”
周阆仔细观察了一下她的神色追问道:“是么?那到底有多好?”
班主任提到这事儿还有些怀念。四十多岁的女人脸上法令纹都有些松,叹息了一口气:“她原本高一的成绩一般,高二以后这孩子一门心思地地扑在了学习上面,近乎废寝忘食,课间也不见她休息,没有什么朋友,社团活动也都不参加。别的孩子还会体育课出去玩玩,偷偷看些漫画书和小说。但是她最感兴趣的事情就是读书考试,几乎每次都考全年级第一。”
周阆闻言:“你们学校的学生这么多,考试竞争激烈么?”
“激烈的。有时候差一分就能压过很多人。”班主任点了点头,顿了顿以后见无人阻止自己,干脆就说了,“有一次月考,叶心冉的语文作文比全年级第二名的作文多拿了一分,就这么考了全年级第一。事后她的作文被别的同学拿走了去当众批判,有人听了就很不服气,觉得她写得不过如此,根本不配考第一。”
周阆:“然后呢?”
班主任皱了一下眉,似乎想到这些也有些不开心:“叶心冉这孩子也是太傲气了点。她第二次月考的时候直接请了病假没来参加语文考试,单科拿了零分。可那次考试特别难,即使这样成绩出来以后,她除了语文之外的学科也每一课都将近满分,又拿了全年级第一。讽刺的是,她那次月考即使没写语文,总分依然还是高了第二名一分。” 第42章
班主任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满脸唏嘘,只因为关于叶心冉的事迹实在是太光彩惊人。听完以后在场的人都有些异色,甚至连罗建平在一旁听了都咋舌,心想这姑娘居然这么傲呢?这不就是活脱脱在全校人面前打了全年级第二的脸?
周阆沉默片刻,想到那个横死在十字路口的短发女孩。她的血溅在人间路口的十字街头,被过往无数人毫无知觉地践踏在肮脏的脚下,谁能想到她生前有过个一个身负傲骨不屈向上的灵魂?
他又想起了叶心冉如同泣血一般在日记本上写下的那句话:
【我想为自己争口气。】
“既然如此,那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问完我们就不浪费老师您的时间了。”周阆心中像挂了千斤一般沉,说出来的声音却很轻道。
闻言班主任、校长还有教导主任脸上表情都有些松懈了,似乎觉得总算结束了。班主任点了点头:“当然,你请问。”
周阆坐直了些,直直地看着眼前这位四十多岁的老师,发出让在场所有人都色变的话:“在叶心冉被长期校园暴力的时候,你们有出面管过她么?”
在听到“校园暴力”四个字以后,班主任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精彩,从刷的一下子煞白到有些发青,最后说话竟然有些愤怒:“谁说她被校园暴力了?没有的事!你们警察不要乱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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