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堂语确实不认识,这些年他深居简出,不参加宴会清谈也极少离开乌昌,如今画坛上有名的是谁流行什么他都不去打听,当然不知道当下名声鹊起的“名人”。其实就算是在四年前,他都没有抬头看过那个放狂言的孩子。
彭玉沢心疑,“他不是一直看不惯你吗?怎么还会来你这做师弟?”
梁堂语不了解沈聆染,可他认得魏浅予,两人在那夜有过短暂交心。
“那么大的家里,很多时候,‘他说的’不一定是‘他说的’。”
彭玉沢听着“大方”的维护,“我怎么觉着你一点都不恨他。”
梁堂语好笑问:“我为什么要恨他?”
外人都说当年他是因为沈朱砂的“狂悖侮辱”剐画。可梁堂语自己清楚,那只是个契机却并非根由,就算没有沈朱砂,他也走不成那条路。
“我说过的,我当年的作为和沈家没有关系,这是实话。”
彭玉沢想看的表情没出现,想要的反应也没有,有些无趣,随梁堂语目光看向那边掏屋檐的人,客观评价说:“你们没有矛盾也好,和他走近些,对你日后只有好处。”
“听说沈老爷子准备分家了,分家后沈聆染正式成一把手。老梁,你是他师兄,可以借这梯子,让六枯山水往上蹿蹿。”
梁堂语没说话,眉头缓慢往里蹙,静静看着院子里正认真掏鸟窝的孩子——魏浅予从洞里扒出麻雀筑巢的茸草,有一片沾在鬓角,欣喜地对茶罐嚷:“有东西有东西。”他说完,抿着舌尖把整只手臂都探进洞使劲往里掏……
梁堂语知道彭玉沢的想法自然又正常,面对资源和机遇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反应,正因为这种心理太顺理成章……他觉悲哀,是不是从小到大,所有围在沈朱砂身边的人,都想从那瘦削的身上剥点什么下来。
以至于那夜,他才能说出那样深刻露骨的话。
“我没什么可求他的。”
彭玉沢瞟了他眼,又看魏浅予,转了话题,“这祖宗胆还挺大,那么宝贝的一只手,不知道里头是鸟是蛇就敢往洞里掏。”
画画人的眼,唱戏人的嗓,研砂人的手,这都是行当里的命根子。沈朱砂要撑起沈家门面,那双手,比腕上的镯子都贵重太多,他就算平日将双手供起来,吃饭穿衣要人伺候都不为过。
梁堂语垂下眼,再想过往诸事,许多就有了答案。奇怪的拿刀执笔姿势,随身携带的香膏……研砂水飞全靠手上感知,所以这双手要嫩,要细,要千辛万苦的养着,不能有死皮厚茧,不能有疤。
从小到大将养双手,就会承受许多常人没有的负担与遗憾。回想魏浅予第一次玩“拔老根”时的生涩与上手后的着迷。
身在以颜料为传承的沈家,从小就有人教他怎么用蓼蓝叶如此繁复晒干发酵捶打成极品靛青,怎么用生栀子煎出明亮的藤黄,怎么用红蓝花、茜草、紫铆调出艳压群芳的胭脂色……他接触各类植物并且深谙属性。
独独没有人跟他说,“拔老根儿”要怎么玩。
院里的魏浅予面上一喜,起身从瓦当下掏出了两只肉乎乎的麻雀崽,鹅黄的嘴,身上绒毛还没长全,他骑在墙头宝贝似的捧在手心,鬓角挂着茸草鸟毛,茶罐在墙根猴急叫嚷“小叔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身后晴空万里,园中蝉鸣声噪,少年用手背抹开额角汗,咧着嘴笑。
梁堂语说:“年少轻狂,他从不缺轻狂,他缺的是年少。”
第18章 镶瓦
魏浅予嘴角的笑还没收回,余光就瞧见站在门外的师兄以及……
梁堂语看他脸上闪过惊诧无措,紧接眯了眯眼,低下头,装乖地抿紧唇。茶罐察觉到不对,顺着他小叔目光看过去,见是梁先生,忙不迭转过身把自己罚在墙根面壁,如果可以,他肯定把自己砌进去。
魏浅予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脑中飞速权衡了许多。他认得彭玉沢,但不确定彭玉沢是否还记得他。虽然他们在风如许忌辰上碰过面,但那是前年,他也只在堂前站了站,连茶都没喝。
梁堂语绷着脸走到墙根,那里有扎地的半圆竹篱笆围着开过花的迎春,他踏进去,仰头看着骑在墙上“满心顾虑”的魏浅予。
魏浅予看着他师兄,梁堂语第一次在乌黑瞳仁里看见退畏——他是真的怂了,因为某些事情。
梁堂语说:“把鸟崽子送回去。”
魏浅予老老实实顺着墙头爬回去,乖乖把鸟送回窝。
梁堂语难得见他“听话”一回,还不说嘴,朝他伸手,“下来。”
魏浅予暗暗观察他师兄,好像跟平日里抓包的反应差不多,但还缺点什么……
梁堂语见他坐在墙头还敢撒癔症,眉头拧紧,绷着脸没好气训:“怎么?舍不得下来,还要我上去请你?”
魏浅予顿时如沐春风,这下什么都不缺了,还是平日里他熟悉的那个师兄。
“哎——”他赶紧抓住眼前手,笑逐颜开。心说彭玉沢应该没认出他,梁堂语也不知道“沈朱砂”。
梁堂语抓住他手,另一只顺势搂住腰,魏浅予把墙外的腿拿到这边,手臂勾住他师兄脖子坠进怀里,胸口短暂相贴,他听见了他师兄强而有力的心跳声。
魏浅予在他师兄怀里转了半圈后双脚稳稳踩实地面,从梁堂语怀里退出来,主动承认错误,“师兄,瓦当是我拆的,我一会儿就和泥给安上。”
梁堂语冷睥他,“我用你安就不把你弄下来了,成日里无法无天,没你不能干的,摔死你算了。”
魏浅予低头,闷声不吭。他师兄越是骂他,他对于自己暴露的担忧就越少,心中还有些庆幸。
彭玉沢似笑非笑盯着被管教服服帖帖的孩子走到跟前,心想这么乖顺的沈朱砂可不常见。
魏浅予抬眼瞥他,心说你笑个屁。他心疑,于是进一步确定,试探问他师兄,“这位先生是谁?”
“我姓彭。”梁堂语不愿拆穿,魏浅予也装傻充楞,彭玉沢主动陪着这俩人演,伸出手要跟他握。
“乌昌梨园的彭玉沢。”
“彭先生。”魏浅予一触及分握了下他前掌,“风如许师父的徒弟,久仰久仰。”
“哦,久仰。”彭玉沢今天没祸害上梁堂语,有点扫兴,忍不住对他使坏,瞅着腕上镯子问:“你这东西不错,稀有和田黄,卖吗?”
魏浅予晃了晃手腕,扯了下嘴角,“那可不行。”他看着他师兄,目光揶揄又大大方方地说:“我这镯子,可是我妈留给我的老婆本,你买去了,将来要给我做小老婆吗?”
彭玉沢:“……”这大逆不道的孩子在说什么梦话?
梁堂语:“……”这没脸没皮孩子怎么什么话都学?
中午彭玉沢要带梁堂语出去吃,结果梨园那边突然有事给叫走了。梁堂语去找巷子最尽头的“聂独眼”来镶瓦,正好别的房顶也有几张裂了,雨大容易漏水,一起修修。
魏浅予好奇问:“聂叔还会镶瓦?”
梁堂语看着他,顿了下才说:“会,手艺比我好。”
“聂独眼”是三年前搬过来的,没有人知道姓名,问的时候他说姓聂,以后叫“独眼”就行,好记,因为他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连同那半边脸遍布狰狞的疤,他说是自己小时候过年放炮炸的,还经常用它吓那些在街上乱扔炮仗的孩子。
“独眼”在这周围走街串巷收废品,名字就叫开了,一人一句“独眼叔”,连茶罐都记得这个称呼。
魏浅予不经意的一句“聂叔”让梁堂语的心没由来软了一下——这孩子表面混账,心里善良。
先前五婶忘记买菜,就让魏浅予去聂叔那里摘两把蒜薹。他像个小孩一样喜欢出门,这次又跟在梁堂语身后去了。聂叔的房子是个破败的小跨院,前头养花种菜,中间住人,后头堆废品,虽然很多地方已经旧了,但却被修补的利落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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