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能走多远都不清楚,更别奢望会有一场光明正大的婚礼。他开玩笑似的下了聘,魏浅予也开玩笑似的接了,请柬上名字挨在一起,宴会上并肩敬酒,他贪心地想,要是能再有个结婚证就更好了。
他发愣的工夫彭玉沢走到身后,目光穿过肩膀落在请柬上,“你挑的?”
梁堂语没说话,随手将请柬搁在门口石狮子头顶上,问:“你也要回去了,我给你打车。”
彭玉沢一下午没给他正脸,对方也并不生气,他并非是冷落,而是觉着无话可说,笑着调侃,“你师弟呢?怎么没在这里看着,不怕我把你吃了?”
梁堂语不知道该怎么接玩笑话,实话实说:“小予喝多了,先回去了。”
他见彭玉沢神情里带着局促,并不想打车,似乎有话想说,主动开口,“你要是不着急,就再坐会儿,我给你泡壶好茶品。”
“好。”彭玉沢跟着他进门,“太差的东西我可不喝。”
他们的对话还跟以前一样随意轻松。
厅里有片为了画展特意摆出来的休息区,茶具茶台都有,梁堂语取了魏浅予之前存店里的福鼎白茶,烧上热水开始泡工夫茶。
偌大的厅里就剩他们两个,伴着沸水咕嘟,彭玉沢环顾空旷展厅,“我真没想到,你有一天也会做这些事。”
以前的梁堂语,不聚会,少社交,对于人脉往来充耳不闻,深居简出到几乎要跟这个社会脱节,叫他去办画展比杀了他还要难,可现在,有人轻而易举便把他改变。
梁堂语垂着眼用沸水洗茶,沉默是回避冲突的好办法,所有人都知道这是魏浅予所经营,他开始“结交别人”也是因为魏浅予。
茶泡好了,他倒了一杯给彭玉沢。彭玉沢也并不是要个回答,话题到此作罢,端起紫砂茶杯抿了一小口,称了句“好茶”。
他的目光落在梁堂语身上,“聂先生还好吗?”
“挺好的。”梁堂语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聂皓然,也庆幸他们还有话题可以说,“就是入秋以后身体不好,你要是能去看他,他会很高兴。”
风如许和聂皓然曾是知己,彭玉沢是风如许唯一传人,得见故人,聂皓然肯定十分高兴。
彭玉沢摇头,带着点轻蔑笑了,“他并不会想见到我。”
大概是酒劲上来,也或许是今天的一幕幕将心里填满,他再闷不住半点心事,十七年前他入了局,十七年后梁堂语拜聂皓然为师,如今也算是局中人,他们之间,从某种程度上,延续了长辈们的结局。
他独自保守秘密十七年,也想能有人说说话。
他说:“毕竟当年我师父的死,也有他一份。”
梁堂语震惊,“你什么意思?”
第60章 雪园“真相”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师父的死,跟他有关,也和风家有关。”
“我早该想到的。”他叹了口气,“上次你找我问聂皓然的事情,我应该把真相告诉你,你不应该成为他的徒弟,他不配。”
“我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关系,但迄今为止聂先生的为人风骨,是我得了机缘。”
为人弟子,受人传承,便是恩情。别人的褒贬他无法改变,但自己可以平心而论说他是好。
彭玉沢并不意外梁堂语的反应,嗤笑了下,折扇敲着掌心,“你请我品茶,我给你讲段不好听的故事。”
“我们先说风家。”
“我师从风如许但艺名却不沿承风姓,是因为我师父临死前给我除名。”
梁堂语一直知道彭玉沢跟风家不对付,早些年刚从国外回来时候,风家在梨园排一场戏他也排一场,还一定得在对方前头。戏迷们知道两家渊源,肯定要拿来比较,就流传出了一句顺口溜“彭戏把人唱醉,风戏把人唱睡。”
这事当时茶余饭后引起不少闲话,有的说彭玉沢忘本,违背师门。有的说是风家纸糊的灯笼留不住才,技不如人是活该。
梁堂语从不多问别人私事,只当彭玉沢是有性子,没想到竟然跟风如许有关。
“我师父这人,别看他总是一脸温和,没心事似的,其实他这辈子没享过福,命苦的不像话。”彭玉沢低垂下眼,长而薄的睫毛被灯影照在脸上,蝴蝶一样,“风家的人总吹自己祖上进宫唱过戏,在同行里仰着头走路,用鼻孔看人。住最好的园子,定最贵的行头,觉着自家比别人家高贵。”
风家是乌昌戏坛的第一大家,时至今日依旧能数上名字,他家每年上台出的精品不多,但胜在人丁兴旺,也有不少人愿意捧场。
“他家人最爱摆谱,特殊时期没落,改造十年回来政策放开,老的已经唱不动了,小的又续不上。他们运气好,藏起来的一件金丝牡丹挂珍珠流苏头面没被发现,一家老小就靠吃祖上留下的这点东西,都不愿意丢了面改行。”
风家曾经满身荣光受尽吹捧,姓氏养出来的骄傲叫都不愿意轻易舍弃。
“宁肯把冠上珍珠拆下来卖钱,出门也要穿缎子面褂袄,说自己吃的肉馅馒头。”
桌上茶杯飘出氤氲,梁堂语低着头一言不发,对传承来说,止步不前并非最可怕的,后继无人才要命。人不可能一辈子吃老本。
彭玉沢嘲讽地说:“他们就这么死要面子活受罪度挨了几年,老天终于瞎了眼,到我师父这代,出了这么一位风华绝代的角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梁堂语紧着眉头,看他眼中冷意蔓延,脑子里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测。
彭玉沢抽了抽唇角极轻极轻笑了,他的眼睛灵动传神,狭着眼角轻飘又阴森吐出这句话。
“意味着全家十几张嘴都在“吃”他。”
是他的表情太过森然,一股冷意从梁堂语脚底蹿上头顶,一个人养活全家几十口的奢靡花销,何其容易。
梁家没有风家底蕴那么厚,但几代相传也留下了不少东西,到现在,他和梁初实各有营生,但也就平常过日子,不敢枉费。
当年雪园大火,不少人叹息风如许的财产就这么付之一炬,但若是要贴补一大家子人,他到死之时,又能剩下多少。
“这些外人都不知道。”彭玉沢端着自己的茶杯轻微晃了晃,紫砂被水沿染成深色,芽色的茶已经凉了。
梁堂语见他没喝就放下杯子,又拎起壶给倒了杯热的。
彭玉沢觑着冒气的热茶,沉默一瞬,“我要喝酒了老梁,我们好久没有坐下来一起喝两盅了。”
年纪大的人最好的优点就是不会意气用事,事到如今彭玉沢也不想着要再去抢回什么争回什么,只是聊起风如许,他觉着悲哀,又一年忌辰快到了。
风如许黄土白骨,想要的自由一辈子都没得到,逼死他的人还活的好好的,收了梁堂语这么好的徒弟,传承有续。
凭什么呢?
他可怜他师父,因爱生痴最后连命都没了,也可怜自己,求而不得强颜欢笑,今天来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人非草木,他看着那两人站在一起欢声笑语很难受,很难受很难受。
梁堂语紧着眉头想劝,彭玉沢直直盯他,眼里是尽是感伤。他没了办法,轻出口气沉下肩膀去找服务员要了瓶酒,今天酒水耗的多,好酒只剩下兰花瓶的二锅头。
灶已经熄了,厨子又简单炒了一盘花生米拿盘绿豆糕当菜下酒。
大堂的灯光明亮,今天包场没别的客,服务员都在后厨靠时间等下班。梁堂语给彭玉沢倒酒,酒水潺潺流进杯子衬的夜晚更加寂静,“五十二度的二锅头,你少喝点,明儿个还有早课。”
“明儿个”彭玉沢听这腔调笑了下——乌昌可不兴这么说,北京才兴。
他端起杯子喝了大口,品不出香不香,就感觉热辣流进心里,郁结被这么一烫妥帖不少,他靠在椅子上继续说:“我师父这人,心里宽敞对谁都很好,风家拿他做摇钱树,他从没埋怨,也没想断绝关系,那么多年心甘情愿拿自己的钱养那群寄生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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