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堂语说他干爹死后就一直这样,怎么抿都闭不上。
魏浅予知道他为什么不闭眼,抓着他手,倾下身,趴在耳边小声说了句,“干爹,我回来了。”
他说完用手指轻轻拂过眼皮,那只眼睛就闭上了。
沈启明找来灵车,棺材里垫上褥子和小被,装进去后当天拉回花埠里那个残破的小院,多日没人住,菜圃里白菜被一场雪都柸在下边,冻透了心,坏了,在凌冬严雪中弥漫出淡淡腐烂气息。
棺材运进门,五婶擦着眼泪在厅里张罗,门楼上挂素缟,白纸贴在左门,火盆,跪垫一左一右,孝服也得裁剪缝好,一大摊事儿等着她。
聂瞎子走街串巷收了多年废品,没交往过半个朋友,只临了收了俩徒弟,为他披麻戴孝。
两天守灵,除了几个老街坊没有吊唁的人。
第三天天不亮,盆里火舌呼呼往外舔,彭玉沢穿了身白色长褂来了。
他进门没多话,在灵堂前磕了头,跪坐地上,从怀里拿出枝折扇,徐徐推开,扇骨是鸡翅木,扇面是雨毛皴。
他说:“这么多年,我知道,这是你跟我师父的信物,现在,还给你们。”
话说完,扇子扔进火盆里烧送了。
魏浅予和梁堂语对他回了礼,彭玉沢站起身拍了拍膝上尘土,对魏浅予说:“我想再见他一面。”
魏浅予低垂着眼皮,火光映得脸色很不好看,是病的,他没有拒绝,主动推开棺盖叫他见了。
彭玉沢看着棺材里瞎了一只眼的老头,满脸伤疤,花白的头发胡茬,久久没有说话——佝偻在棺材里瘦削的老人陌生的很,没有一丝当年痕迹。
这些年他恨着聂皓然,时常会想对方成了个衣冠楚楚的小老头,在不知道哪里的地方快活,他设想过千万遍这人如今模样和生活,独独没想到如此凄凉悲惨。
他师父死在那场大火里,聂皓然也并没有多好过。误会解开,彭玉沢心中百味纠缠,即苦又涩,“你们没见过他年轻的模样,我见过。”
他说:“聂皓然年轻时候,是个英俊潇洒的人。比老梁要傲,但没有沈朱砂招摇,画画时候,笔下金戈铁马,眼里都是光,周围无论站多少人,没一个能压过他身上气势。”
能让风如许抛下一切跟的人,必也是惊才艳艳。当年引得满堂喝彩,如今只屈居在四方棺材里,门前冷落,连吊唁的人都没有。
灵车守在巷口,时辰到了,魏浅予跪在地上捧起盆摔碎。
抬棺人齐声起棺,彭玉沢吊唁完后没走,站在门口看魏浅予和梁堂语扶棺往灵车送,唢呐二胡吹吹打打声都起来了,街坊邻居起早的聚在巷子口看。
棺材走出不到十米,风文甲从人群里冲上来拦在路中间。
第68章 唱送
街坊四邻都在,唢呐小镲,鼓吹手渐停,风文甲故意引人看热闹,大庭广众下拦在路中间央求魏浅予把碧玉龙凤合卺杯归还。
因为撞车那事他已经把沈家得罪透了,不差这回赤裸裸的威胁。现在全乌昌都知道碧玉龙凤合卺杯是风如许的遗物,却被沈聆染买去,他得争回这口气,不能叫自己费尽心血的计划落空。他把杯子要回去,还能继续传承,风满庭造势的机会就有,他就这么一个儿子,他抱了破釜沉舟心来。
“沈先生,拍卖会上是我没筹够钱,现在你开价,只要你说出价格,我们风家倾家荡产也赎回来,如许当年死的惨,这是他给风家留下的唯一念想,您行个好,就忍痛割爱还给我们吧,啊?”
他话里话外好似是魏浅予不懂体谅仗势欺人。
风满庭也被拉来,站在人群中,目光躲闪,死活不愿过去,他脸上挂不住,也觉他叔叔丢人。
沈启明下意识看向他小叔,从灵车旁跑来质问:“什么叫归还,一百零四万是我小叔真金白银买来的。”
梁堂语搭在棺盖上的手紧紧握住,第一次见这么下贱没有廉耻的人。因为撞车,魏浅予和沈启明在冰天雪地里摔跑一个多小时,没来得及赶上见他师父最后一面。
他师弟三天守灵三天发烧,他师父死不瞑目。这人怎么还有脸来拦路撒泼,当着他师父尸骨的面红口白牙撒谎说合卺杯是他们的东西。
梁堂语气得发抖,眼都红了,快两步走上去狠狠痛斥,“你们这样,就不怕糟报应吗!”
古人言“死者为大”,当街拦棺,是多么的不敬。
彭玉沢在门口见风家人扑过来,走在最前头拦住激动的梁堂语,怕他跟人动起手来叫人算计,环顾一圈,除了嘴笨的就是老实人,魏浅予病着烧着,彭玉沢替他们跟风文甲对峙。
“你们还有脸提我师父的遗物,你们风家逼死了他,偷了他的遗产,现在还有脸来要东西?”
“碧玉龙凤合卺杯不是我师父的东西,更不属于风家!你们那样压榨他,恨不得敲开骨头来吸,他有多少钱你们不知道吗?!哪会有剩余来收这么贵重的杯子!”
“今天是老人家出殡的日子,我不想跟你在这里算账,你再不离开,当年的事,我一桩桩一件件都数落出来给人听!”
风文甲瞪大眼,听到合卺杯不是风如许遗物时有一瞬怔愣,很快反应过来——不管合卺杯究竟属于谁,只要所有人都知道是风如许遗物,那就是风家的!
“我身正不怕你栽赃,你要是真有把柄就说,我倒要听听,风家有哪一点对不起如许。”
他料想彭玉沢不敢把事情捅出来,风如许和聂皓然的私情怎能叫人知道。人都已经死了,再落个名声不保,谁都讨不到好。
彭玉沢气的咬牙,风文甲趁机得寸进尺,“彭先生,你师承如许,这些年叛出去自立门户风家何曾打压过你,我们自认待你不薄。你不能因为满庭抢了你几出堂会就这么损坏我们风家的名声。”
风满庭听见他提自己名字,脸一红扎进人堆里不想出来了。
彭玉沢冷冷睥过,“打压我,你们也得有这个本事!就凭他师父是你,风满庭在乌昌再唱十年都出不了头。”
“你放屁。”
……
天已经凉了,巷子口里三层外三层围满窃窃私语看热闹的人,这当街对峙可比戏台上的大戏精彩多了,连鼓吹手都懵了趁机点了袋烟叼上。
魏浅予抬起眼,眼前挡着他师兄,挡着沈启明,挡着彭玉沢……他的视线穿过人群,盯向风文甲,雪白的脸,瞳仁漆黑,眼神阴瘆瘆的。
他说:“把杯子拿来。”
所有目光一时间都聚到他脸上,碧玉龙凤合卺杯是他买来的,聂皓然临死前要传的人也是他,于情于理魏浅予才是这件事的决定人。
彭玉沢紧拧眉头,难以置信沈朱砂会妥协。
梁堂语没说话,沈启明顺从去车上拿了合卺杯过来。
风文甲脸上透出喜色,快步往前走,“感谢沈先生高义,我风家铭记于心。”
魏浅予高烧三天,脸色比孝服还白,唇上血色极淡,疲惫抬起眼皮,浑身病态衬的眼睫和瞳仁黑漆漆又带着虚弱锋芒。
沈启明捧着杯子站在他身边。
魏浅予沙沙说:“碧玉龙凤合卺杯是我干爹的遗物,是他跟风先生的定情信物。这个世上,除了他跟风先生,谁都不配使。”
沈启明拿出杯子抛掉锦盒高高举起,风文甲惊诧瞪大眼睛。
“你这是什么意思!”
魏浅予提高音调,又响又亮。
“碎来听响!”
“摔盆”是让去世的人找到回家的路,他摔碧玉龙凤合卺杯,能否帮他干爹在黄泉路上找到风先生。
风文甲跪在地上,眼睁睁看着玉片金边碎了一地,那声响犹如惊雷劈在心上把他所有希望浇灭——完了,全完了,他们风家的名声,风满庭的前途,他的孤注一掷系数落了空。
他扑过去,难以置信讷讷:“这是假的,这一定是假的,一百零四万,沈朱砂怎么舍得?他怎么舍得?”
唢呐声响,棺椁从他身边被稳稳当当抬过,魏浅予回头睥了眼呆滞坐在原地的风文甲,他敢保证,十年内风家再不会出现第二个风如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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