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阳(14)
屋里的两个男人不约而同侧身向外看,只见教授死死把着厕所的门,脑门上青筋爆突,挥舞拳头打退意图冲进厕所的老秦,嘴里喊着:“兔兔,快跑——谁都别想过去!”可他只守住了一分钟,就被赶到的孙长明和顾德联手制服、按倒在地。蔡子杰从他们几人头上跨过闯进厕所,很快又跑出来,嘴里骂骂咧咧:“那女的正抓着防盗网往下爬,一边爬一边喊救命,艹!”
“快阻止她,她会把附近巡逻的民警引来的!”老秦吓得直喊。
“阻止个屁,她已经爬下两层摸不着够不着的,难道要老子拿拖把把她捅下去吗!”蔡子杰骂,“CTMD,是谁让这娘们来厕所的!?”
“我下去抓她!”顾德慌张地开口,急于将功补过。
“去个蛋,收东西跑路吧!还等着真条子上门抓人啊?”蔡子杰扇了他一耳光,重回小卧室,拉开大衣柜,拎出个小行李箱就往里塞东西。
小卧室里的两人围观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特别是乔阳,脑子再次变成一团浆糊:什么,兔兔跑了?从那么窄的厕所窗户爬出去,还顺着下面的防盗网往下爬?教授给她守门、帮她逃跑……为什么?跟我刚才发现的那个机会是否有关?教授很想跟兔兔在一起,可只要还待在这个传销组织里,他就永远不能如愿……对了,刚才韩墨说:“只要呆在这个组织一天,我们就一天不能在一起”是不是在刺激那两个人?他故意这样说,就是要让兔兔为他搏命出逃,就是要让教授萌生离开组织的欲望?!
乔阳猛得侧头看向韩墨,就见他嘴角挂着怡然自得的微笑,看着蔡子杰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
蔡子杰很快把箱子整理好,拉好拉链才发现韩墨一直在看他,脸上挂着他最厌恶的那种微笑,好像所有人都是棋盘上供他消遣的棋子,只有他是可以随意摆布他人命运的棋手。越看越生气,蔡子杰一脚揣上韩墨的肚子,怒吼:“是你,又是你对不对?是你跟朱先和屠香说了什么,他们才会突然不要命似的往外逃!”
“呵呵呵,哈哈哈哈!”韩墨被踹倒在地,反过来抱住蔡子杰的小腿,发出畅快的笑声:“没错,就是我!蔡子杰,你跑不掉了,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吧!”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客厅大门外传来“哐哐”地敲门声:“警察,开门!”
“不许开门!”蔡子杰嘶吼,调整动作,一脚踩在韩墨胸口,另一脚狠狠踹向韩墨的脑袋。韩墨躲闪不及,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下。
“阿墨!”乔阳大惊失色,拼命往韩墨那边扑,拽得床都跟着挪动了一截。
“朱先!”小卧室外面的人也在吼,乔阳下意识瞥了一眼,原来是教授突破孙长明和顾德的拦截,闯到大门口拉开了门!
门外,两个便衣男子护着兔兔站在那里,他们手里握着警棍,对屋里的人一亮警官证:“不许动,抱头蹲下,警察!”
“跑!”顾德大叫一声,招呼孙长明一起往门外冲。两个警察挥动手里的警棍,给他们每人都狠狠来了几下,可是这两人身强体壮、皮糙肉厚,硬是从警察中间挤过去,飞窜下楼。
其中一个警察急了,拔腿就要追,被另一个抓住:“先控制屋里的几个!”
朱先和教授已经在客厅里抱头蹲下,一个警察停步守着,另一个警察走进小卧室,看到了被韩墨抱住腿的蔡子杰。
蔡子杰的脸一阵紫一阵白,在警察的注视下抱住头。韩墨看到警察,终于松开了手,翻身平躺在地上,发出一阵痛苦的□□。
警察摸出手铐把蔡子杰铐在门把手上,蹲下把韩墨和乔阳手上的绳子都解开。乔阳一恢复自由就扑到韩墨身边:“阿墨,你怎么样,哪里痛?”
“头……”韩墨抱着自己的头轻哼。
乔阳急得双手都发抖了,他趴下身,小心翼翼地翻开韩墨的头发检查刚才蔡子杰狠踹的地方:“头痛,是哪种痛?要不要叫救护车?我……”却听韩墨在他凑上去的时候低声而清晰地叮嘱:“就说我们是合租室友吵架。”
乔阳哑了,不知所措地跪在韩墨身边,直到警察身手把他推开检查韩墨的伤:“同志,你还好吗?意识清楚吗?看我的手指,这是几……”
在外面守着老秦和教授的警察用对讲机请求了支援,五分钟之后,五六个穿着警服的警察走进了屋子。他们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翻出了他们平时打电话的登记联络簿,把本来由的蔡子杰统一管理的手机都收集起来,把他们几人的行李箱都打开进行了检查,然后拎起来跟人一起塞进警车。
乔阳被警察塞进警车,双眼有点空洞地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总感觉缺少真实感:这算是……得救了?刚才还命悬一线,现在已经侥幸逃脱……可一切好像并没有结束,刚才韩墨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要隐瞒这里是传销窝点的事实?哦,对了,因为他也是传销组织的一员,还是一个中层干部,他想逃脱法律的制裁……等等,他怕遭受法律的制裁?那么说他根本不是潜伏进来的,他真的在做传销!而我,竟然就跟着他……不知不觉间,乔阳的背后已经爬满冷汗。
警车行驶了近二十分钟,最后在一间派出所门口停下。这间派出所似乎新装修过,有很呛的油漆味道,几个人一下车都被熏得直打喷嚏,打着喷嚏挤进拘留室。
一个队长模样的警察在拘留室门口站了站,点了乔阳第一个进审讯室。乔阳下意识回头看了韩墨一眼,后者轻松地对他翘翘嘴角。
审讯室是个八平米见方的小屋,屋里放着一张桌子,桌上一盏台灯,桌后有两把椅子。距离桌子一段距离的地方,还有一张凳子。跟乔阳在影视剧看到的不同,这间审讯室并不是什么阴森小黑屋,相反,跟门相对的墙上有一扇窗,窗外路灯的光暖暖地洒进来。
乔阳按照警察的指示在凳子上坐下,开始接受询问。
“姓名?”
“乔阳。”
“年龄?”
“24岁。”
“什么职业?”
“……硕士应届毕业。”
“你家是那里的?”
“京城。”
“嗯,我从一个包里看到了这个学生证。”警察对他挥挥手里的红色小本,“名牌大学的研究生啊,你到贯城来干什么?”
乔阳跟警察对视,耳边响起韩墨那句微不可闻的“就说我们是合租室友吵架”。他抿紧嘴,不知是被油漆味熏到还是其他原因,感觉到一阵剧烈的头痛。他抬手捂住脑袋,低头看向地面。地面上有桌面台灯落下的光辉,光明和黑暗之间有一道圆滑的弧线,这条线就在乔阳脚前,他坐在阴影里,只要伸直腿,就能脚踏实地地踩住光明。
理智告诉乔阳,现在应该将事实和盘托出。他应该信任警察,信任国家公检法机关,他应该说出自己被骗入传销组织的遭遇,说出韩墨的狡猾和蔡子杰的残暴,做一个高素质公民应该做的事,将正义之剑交到专业的人手里,让他们斩断邪恶的乌云,让公道重见天日。
可是韩墨叮嘱过:“就说我们是合租室友吵架。”
韩墨教唆他对警察说谎。乔阳心底苦笑:“韩墨啊韩墨,只凭这点,我就该在警察面前戳穿你。乔阳啊乔阳,你还没醒悟吗?从韩墨玩弄人心的熟练,到从他蛊惑老秦时的愉悦,再到刺激兔兔教授铤而走险的心机……你还没认清他是什么人?他早就不是大学时那个神秘却温柔的少年了,又或者说,他天性狡诈、你从来没有看穿过他的真面目。说吧,把一切都对警察说出来,如果他如你所料,是为了什么正义的目的潜伏进传销组织,那法律自然会网开一面;如果他的确是个伤天害理的骗子、诈骗犯,那就让他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可是,乔阳记得自己信誓旦旦地说过:“我是韩墨的人,我会一直跟着他、信任他,从生到死,不离不弃。”
“乔阳,乔阳同志?”看他望着地板出神,警察忍不住开口催促:“说啊,你考虑什么呢?你为什么要来贯城?”
乔阳回神抬头,双唇紧闭,摇了摇头。
警察的眉头皱起:“你摇头是什么意思?”
“我……不想说。”乔阳从嘴里挤出几个字。
警察用犀利的眼光盯了他半晌:“不想说,为什么?你有什么不能说的?”
乔阳还是摇了摇头,他做不到对警察说谎,那违背他做人的原则;可他同样做不到……供出韩墨、伤害韩墨,所以唯有选择沉默。
“呵呵,来这套。”警车把笔扔在桌上,“其实你说不说我都知道怎么回事,那地方是个传销窝点,对不对?你们这个组织打得是什么旗号?哦,网络销售。”他从桌上拿起一份运作规则晃了晃,不知是从谁的行李里搜到的。
警察继续说:“其实我了解你现在的心情。首先你感觉很憋屈,高智商高学历的年轻人被骗进传销组织,觉得丢脸,不愿意承认自己让人忽悠了;其次,你在这个组织里待了一段时间,跟里面的成员产生了一定的感情,不愿意供出他们,不想看他们蹲大牢;再次,你自己也牵扯到了传销活动中,害怕承担法律责任,打谱‘抗拒从严,回家过年’,对不对?”
乔阳垂着眼盯着地面,一声不吭。
“我找到了你的本子,”警察又从桌上拿起乔阳记录打电话情况的本子,“我刚才翻了翻,发现你才加入这个组织不久,还没真正欺骗过谁,这不是很好吗?只要你愿意配合我们执法调查,我保证你的档案上不会出现什么污点。等事情结束,你就回京城去,权当在贯城旅游一次,谁都不会知道你在这里发生过什么。”
乔阳依然坐在黑暗里,像一块顽固的石头。
见软的不行,警察便换了个口吻,开始上硬的:“可如果你始终不肯配合,这件事就会变得很麻烦,我们首先会联络你的父母,像他们说明情况,让他们到这里来领你。这还是最好的情况,乔阳,你要想清楚,我们这次带回来六个人,就算你不开口,也会有别人开口。如果让别人把实话说出来,你就没那么容易从这件事里脱身了!”
乔阳看起来像是一具眉眼精致的蜡像,只除了胸口轻微起伏着呼吸。
警察有点不耐烦了,他一拍桌子站起来,压迫性地撑着桌子向乔阳探身:“你究竟在为谁隐瞒什么,你为什么不说话?乔阳,我们的民警冲进屋子时,你跟另一个人都带着伤被绳子捆着,显然已经遭受了暴力。你没有理由为施暴者打掩护!你被我们救出来了,你是幸运的,可还有许多人仍然困在传销组织里,被骗走钱财、失去自由,可能遭受暴力、甚至可能被迫□□!你被骗过,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难道你不想帮帮其他可怜人吗,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高材生,你的良心呢!”他越说越急,最后一拍桌子,扭起台灯照向面前的乔阳,一照就是一愣。
强烈的灯光下,乔阳的脸清晰地映入警察眼中。这个俊朗非凡的年轻人面色纸白,眼眶惨红,脸上爬满泪水,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鲜红的血印。显然他的心理防线早已崩溃,警察刚才说得那些话非但不是对牛弹琴,相反每句话都戳中他的死穴。乔阳通透的琥珀色眼睛已经没了神采,像是一棵外表秀丽却早已蛀空的树,只要一阵细风拂过,他就会难以为继地轰然倒下。
警察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又加了一句:“年轻人,我能看出你是个正直善良的好孩子。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坦坦荡荡、无愧天地,你把一切说出来,给自己求个心安,也给你的朋友们一个认识错误、从头再来的机会,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