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枷(28)
苏麒用力点头,大眼睛里面含着两汪泪:“千真万确的!如果有一句假话,我就……”
苏麟赶紧捂他的嘴——看这样子,这孩子也的确不像是能向哥哥撒谎的样子,苏麟叹了口气,这可是造了什么孽:“我之前这样向你抱怨,是我的不对……”
“不是的!”苏麒听苏麟先道歉,非但没有被安抚,反倒愈加慌乱,“哥哥没有错!哥哥是……”
“不,你听我说,”苏麟觉得这样纠结下去没完没了,连忙坚定的打断他,“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是我和我配偶之间的事。”他说着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厉骞,“和任何第三者都没有关系。把负面情绪全都倾倒给你,并把你搅和进来,是我的不对。以后我不会了。”
“可是……”苏麒说不清楚哪里不对,蹙起眉,用打梁一只害虫那样提防的眼神警惕的盯着厉骞,“他……”
苏麟哭笑不得——不知道自己之前向他说了什么,把厉骞的形象败坏到这种地步:“无论他是怎样的人,都是我选择的配偶。我是成年人了。有能力处理自己的婚姻。好或者不好,未来如何,我都可以承担。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苏麒迟疑着,看了看苏麟,又转头望向厉骞——苏麟微微侧身,挡住了他的视线。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再明确不过的信号:这里已经不需要他了。他虽然是兄弟,但说到底,也只是外人。
苏麒咬了咬下唇:“那好吧。”
苏麟拍了拍他的背,顺势把他带到门口,拉开门,正寻思应该怎么样更加礼貌而得体的把他送出去,一闪神,就又被苏麒抓住了袖子:“哥哥,”苏麒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我已经成年了,苏家你我多少也说得上话。你如果过得不好……”
苏麟哑然失笑。
竖起指头在嘴边做了个“嘘”的动作,很干脆地没有接茬,说了声“谢谢”,滴水不漏地把这黏黏糊糊的弟弟送走了。
转回头来,就看到厉骞在办公桌后正襟危坐。
他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越到大事越是沉着,可这会儿却让苏麟明确地感觉到了紧张和无措——脸上还姑且绷得住,可放在桌面上的手却握得很紧,腿“踩缝纫机”的动静大得隔着办公助都能听到,还十几秒一停,十几秒一停,像是生怕有人听不出他的左右为难。
苏麟看厉骞这样,自己先不忍心。
被欺瞒固然应该要发火吧……但真的看到厉骞的脸,非但渐渐没了怒意,反倒先想起厉骞在那个狂风暴雨的午夜里,抱着自己一边哭一边忏悔、失魂落魄的模样……
苏麟摸了摸揣在口袋里的刀。
试图回想起出门之前那些在脑海里走马灯式一闪而过的黑暗念头。
关于欺骗,关于背叛,关于更大的阴谋……
哪儿还想的起来呢?
他现在看着厉骞的脸,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他之前的omega就是我,这真是太好了。”
苏麟忍不住唾弃这样没有立场的自己。
他想,之前不知道真相的时候,还嘲讽当年的自己“迷之操作”,现在眼看又要重蹈覆辙。厉骞这人是什么妖魔鬼怪,是情蛊成精了吗?是针对他开发的专门的精神武器吗?为什么只要看到厉骞为难的样子他就……
苏麟无可奈何。
伸手先抚平厉骞眉心的褶皱,开口不但声色俱厉,反倒差点儿低声下气:
“这件事,我先道歉吧。”
厉骞断然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话是这个。
与预期相去太远,反倒更觉惊恐,抬头看苏麟的时候眼底的血丝都爆出来:“阿麟,你别……”
“不是,你冷静一点,我不是说反话,”苏麟想了想,自己当年如果当真在雨夜里不辞而别一去无返,那厉骞会有点创伤后应激障碍也是难免的,他尽可能地放软声音,用那种在工地上学来的、应对群众性暴动事件时必要的“温和但坚定”的态度,“我是真的感到抱歉——虽然现在不记得了,但是……”他看了看门的方向,“我弟……那个应该是我弟吧……会对你有这样的看法,应该是我的责任。有了问题,找其他人抱怨,却一直对你隐瞒,这样的做法怎么可能有好结果?——总之,结婚是我们俩的事,会走到那么糟糕的地步,肯定也不只是你一个人的责任。我也不会无理取闹地只怪你。我有做错的地方,我会反省的。如果我没有察觉,你就告诉我。”
厉骞一时不知怎么接话。
微微张着口,发不出声来。
苏麟又追问了一句:“好吗。”
厉骞才恍然地:“哦,好。”
苏麟忍不住笑起来——虽然并没有什么好笑的事,但他看着厉骞的表情就想笑。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表情。
混合着死里逃生、喜出望外、难以置信和小心翼翼。
太过繁复以至于有些扭曲。
就算在厉骞这么英俊的脸上依旧不太好看。
苏麟却该死地觉得心动——他从来没有见厉骞如此失态过,而这一瞬间的失态,恰恰是厉骞重视的证明。
于是苏麟又一次一边唾弃自己毫无原则,一边低声下气地开口:“还有一件事,我也要说抱歉。”
“嗯?”厉骞迅速从天上掉馅饼般的好运中汲取了力量,开口时已是原地满血复活,一副“做好了承担一切的心理准备”的姿态,“什么?”语气里满是“现在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能承受”的自信。
但苏麟的行动还是大大地出乎厉骞的意料——
他的omega,“唰”地从口袋里把藏的刀掏出来,“啪”地拍在面前的办公桌上:
“关于这个。”
第五十一章
厉骞第一时间甚至没看清那是什么。
愣了三五秒才反应过来,这是一把刀——其实很小,一套刀具组里最小的那把,平日苏麟只用它来削水果。
可厉骞一见,还是不由自主本能地向后做出闪避的动作——只是一小下而已,很快又调整姿势,回到原来的位置,垂下眼,温驯而听天由命的模样,活像被肉食动物叼住了颈动脉的大型草食类……
苏麟这样笔直地冲进办公室里来,他便有了“事情暴露”的预感。
为可能来到的这一天,他做了很多准备,预设许多情况,也私下在脑中走流程,做“思想排练”。他以为自己会为苏麟能想起来感到庆幸。毕竟保守秘密终究是困难的,何况还是对自己最亲密的人。
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他却只是目瞪口呆,束手无策。
更糟糕的是,苏麒正在办公室中,并且和他纠缠不休……
厉骞人生还从来没有这样手足无措的时刻,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恨不能寻找时光机。
苏麟非但没有因为苏麒误会他,反倒三言两句就把苏麒哄走,他已经谢天谢地……接下来,只要苏麟还愿意和他说话,不像上次那样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要杀要剐都随便了……
苏麟看着厉骞这任人鱼肉的架势,哭笑不得:“干嘛?以为我要捅你啊?”
厉骞尴尬地轻咳一声:“那个,我……”
“我说了和你道歉,就是道歉,”苏麟说到这个,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抬起手挠了挠头,“这个,是我今天来找你之前,顺手在厨房里拿的。刚刚进门之前,我还踩了点,看好了突破和撤退路线。”
“啊?”厉骞没有完全明白,“你这是……”
“关于以前的事,我并没有完全想起来,应该说多半没想起来,”苏麟大抵知道他想要问什么,不等厉骞开口就说,“是我今天考试,看到答卷上写快了的连笔字和之前房子里留的字迹像,又对了日记上的笔迹,猜出来的。我以为你要害我。拿了这个刀,”苏麟抬了抬下巴,示意桌面上那把小水果刀,“就来谈判了。”说完自己都觉得挺滑稽的,忍不住摇摇头笑了。
“呃……”厉骞不知道这种时候应该作何反应。
幸而苏麟也并不需要他给出太明确的回应,自顾自地说下去:“但现在冷静下来想想,不管我们之前发生了什么,至少从你重新找到我,到现在,你一直,是很好的。”苏麟顿了一下,想找个有修饰性质的形容,可脑中除了厉骞的脸之外什么都没有,只得干巴巴地重复了一次,“是,很好很好的。对其他人,也很好,对我,也很好,没有任何可以被挑剔指责的地方。所以,最少,”苏麟咬了咬下唇,也垂下了眼,既不敢看厉骞,也不愿意看自己带出来的那把证明“不信任”的刀,“你不应该受到这样的怀疑……”
“不是的,这是……”厉骞一直很安静地听,可看苏麟这样先自责,还是忍不住开口打断。
他是着实心疼这样的苏麟。
尽管记忆失去了一些,性格却一点没变,还是和以前一样,遇事先自省,全然不会怪罪别人。
上学时就是这样。因此担责和被批评的次数总比会耍滑头推卸责任的人多得多。厉骞看不过呀,总劝他别这么死脑筋,该甩的锅就要勇敢果断地甩出去。他只是笑笑,说“别人的事我想管也管不了,只能管好自己。”
厉骞无可奈何,只有明里暗里护他一点。
过后想想,这未尝不是把他们的婚姻走进绝路的一个小征兆——苏麟这样的性格,不知道烂了多少委屈在肚子里。一个人的承受能力毕竟有限,而婚姻中的不满,如果不能及时得到沟通和排解,就一定是无限的。
都不需要有什么大的波折。
只需要细小的日常的琐碎,就足以像耳鸣时听到的杂音、落入眼底盘踞不去的尘灰,把人一点一点地逼疯。
厉骞不怕苏麟发怒,不怕苏麟把气撒在自己身上,但苏麟这样理性地开始自我检讨,他却是真的怕了……
苏麟抬手轻轻掩住他的嘴:“你听我说完,等一会儿轮到你说。”
厉骞能怎么办呢?
厉骞当然只能乖乖听话闭嘴。
此时苏麟是站着,厉骞坐在办公桌前,苏麟难得有机会俯视自己的配偶,发现这个角度看去,他比平时更显得温和内敛,直让人想到“温润如玉,纯白无瑕”。苏麟心尖软得一塌糊涂,抬手揉了揉厉骞浓黑的发丝,又一点一点地重新理齐,连带话音都变得格外柔软温情:“刚刚说到哪里来着?哦,对,不该这样怀疑你。出了事,我就把刀拿出来,证明我平常下意识里,未尝不总是掂量你的动机,揣测你的企图。这样的事,对一段感情没有什么好处。你这样的人,也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我会学着尽量克服,多相信你一点。如果你发现我又有……”苏麟抬起手,胡乱在空中画了个圈,“这方面倾向,你记得提醒我,OK?”
厉骞好几次试图插话,都被苏麟摁住了,这会儿终于捞到机会,赶紧点头说“OK”。
苏麟顿了一下又说:“不过我……会这样不信任你,很大程度是——并不是我推卸责任哦——只是从我的角度来看,这件事疑点太多了。一个有钱有势的议员、顶级alpha忽然就对工地上的民工、被标记过的omega一见钟情什么的……现在哪怕狗血八点档都不这么写了。所以我才……嗯,总之,厉先生,你现在可以发言了,”苏麟做了个“请”的动作,“关于被蒙在鼓里这部分,我还真挺恼火的。希望你的发言,可以平息我的怒火?”
厉骞被苏麟的姿态逗笑了,轻咳了一声才说:“是医生交代我不要透露的。”
“就这样?”
“嗯,对不起,就只是这样。”厉骞点点头,“医生说,如果一股脑地把真相全都告诉你,会对你产生过大的冲击,对你的健康和后续恢复都有负面影响。我虽然也觉得欺骗不好,也想过如果暴露了恐怕难以收拾……但既然专业人士都这样说了,也就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