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枷(3)
苏麟还是那样事不关己似的笑:“这可是必然的呢。议员先生。我们底层的上升途径,是很狭窄的……”
“但也没有狭窄到这个地步。”厉骞知道自己有些失态,可他连手指都因为难受微微的颤抖,根本没有余力保持礼节得体,“你刚刚也说了,普通人家的孩子,只要努力,也很有进入上流社会的希望。而且,我现在是负责这个街区的议员,自然会努力帮你,哦不,帮大家争取的。这样勤恳努力,只要愿意,一定能……”
“不,”苏麟敛了笑容,垂下眼,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愿意。”
厉骞一时语塞。
半晌才问:“这又是……为什么?”
苏麟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气:“您是很好的人。我信任您。所以愿意和你分享我的秘密——您能,为我保密吗?”
厉骞心跳骤然加速。
在宽大的风衣下用力地交握双手。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苏麟深吸一口气:“您知道,以前的事我忘却了……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带了一本日记……被雨淋湿了一点,但大体还能看……总之……很可能……我并不只是离家出走。”
苏麟顿了一下,咽了口唾沫。
厉骞没有说话,只是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
苏麟朝他笑了一下,又定了定神,才接着往下说:“我是逃出来的。在逃出来之前,我很可能,和您一样,曾经是……生活在富裕的上流社会的。”他掀起长长的睫毛,不安地看了厉骞一眼,又立刻转开眼去,“您知道,我是被标记的omega,但并不是所有的alpha,都像您这样温柔体贴……总之……我以前的alpha,大概是一个……是一个冷漠的魔鬼……让我不得不逃离的……的噩梦。我离贵族的世界越近,就离魔鬼越近,离往日的噩梦越近。”
厉骞一时连呼吸都忘了。
只觉得像是落入了极寒之地的千年冰窟,连骨髓深处都感到令人刺痛的寒冷。
想要苦笑却连唇角都勾不起来。
我算什么温柔体贴的厉骞?
我是魔鬼。
让你噩梦,逼你逃离,冷漠的魔鬼……
第六章
那之后有整整十天,厉骞都没有去见苏麟。
一方面,他实在心疼的很。
虽然大抵是看到他面色不太好,苏麟很快向他解释:“这是日记上的用词啦!我的日记,大概是精神状态不太好的时候写的,措辞偏激的很,逻辑也颠三倒四——不用太当真。只是我现在自由惯了,才不愿意回到上流世界的束缚里。”
但厉骞没有办法不当真。
因为他比苏麟更清楚,那些指控并不是空穴来风,桩桩件件都有理有据——他的婚姻恰巧与他的事业上升期相重合,许多时候,在进退两难中,他都作出了更加“alpha”,更加“理性”,更加“有利”的选择。
在失去苏麟之前,他从没有认真想过,苏麟骤然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家庭,会不会不适应?会不会害怕?会不会感到孤独?会不会在某些时刻惶惶然不知所措?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会成为一个问题。
这是omega们长久以来的生活模式。
无数的omega都遵循着这样的模式步入婚姻、生下子嗣、衰老而后死亡。
他的omega应该也会是这样。
然而他的omega用最激烈的方式告诉他:并不是这样。
一次最激烈的行动。
和一句最激烈的语言。
在漫长而苦涩的独居生活中,厉骞无数次反省自己在家庭生活中的怠惰和疏忽——然而现在看来,他的反省还远远不够。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苏麟独自面对和承受的,比他所想象的要晦暗得多,也沉重得多……
他思及此,就好像被人扼住了喉管似得,难过得几乎无法呼吸。
以至于,没有办法直面苏麟那张因为失去记忆,而格外天真快乐的脸。
另一方面,他其实暗自也……有点委屈。
平心而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他都算是一个靠得住的alpha。
为人正派,工作努力,富于同情心和责任心。
哪怕是他在议院里的政敌,也不能不承认他是一个“真正的贵族”。
他没能妥善处理感情和家庭的问题,并不是因为他不想这样做,而是因为他在这方面几乎完全没有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做。
可即便这样,他也努力在自己认知的范围内尽可能的做好——他们居住的这一栋小楼是专门为了苏麟而建造的,格局和装饰都完全是苏麟的品味。他们吃的饭菜、穿的服装、使用的家仆……都全凭苏麟的喜好。
在消失的那一夜之前,苏麟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明显的不快。
厉骞不明白,明明作为同学的时候,苏麟是那样一个爽朗又直率的人。
无论什么事——个人的理想、世界的未来、社会的发展、科学的方向……他们都能坦率地讨论。
为什么,成为配偶之后,反倒……什么都不和他说了呢?
然而,第十一天,一场骤然暴雨让厉骞心中这些令他裹足不前的纠结心思全都灰飞烟灭。
这场暴雨没有任何提前预告。
劈头盖脸地袭来,向一个恶毒的诅咒。
厉骞正安静地吃着晚饭,盘算着周末将至,要去寄宿学校把孩子接回来……忽然听到狂风夹着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窗上的“噼啪”声。
他一惊。
不及细想,随手抓了件外套披上,连司机都来不及叫,直接冲进车库,随便跳上辆车,一脚油门就往苏麟的街区冲去……
脑中尽是苏麟那铁皮拼凑的小房子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的模样。
心急如焚。
路上几乎没有行人。
他一连闯了好几个红灯,急吼吼地拐进小巷——车大路窄,无法前进。他咒骂一声,甩上车门就往小巷里跑……
直拐过转角,看到苏麟站在自己家的屋顶上,一面压着振翅欲飞的屋顶,一面大声地指挥邻居家如何加固墙壁,他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只觉得心跳过速,手脚冰凉发软……
后知后觉地想起——
苏麟离开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狂风大作的雨夜。
那时的他,却没有迎向他的omega。
尽管他的omega,那样依依不舍地拉住了他的手腕……
第七章
“您怎么来了!我的天!这种天气您怎么敢出门……”厉骞正挽着袖子想要上前帮忙,苏麟已经先一步从屋顶上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跳到厉骞面前,二话不说,扒下自己身上仅有的半片遮雨布,踮起脚尖挡在厉骞的头顶上,“连伞都没有拿,您这是……”
话未说完。
一阵骤风旋过。
苏麟忙把厉骞往避风的角落里推,自己用身体挡住他——厉骞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原本就已经在风雨飘摇中惨不忍睹的苏麟,在自己面前被吹成一只落汤鸡,浑身上下湿漉漉简直成了个小型行走瀑布,头发一缕缕地黏在额上,连睫毛都被压弯了腰,淋淋漓漓地往下滴着水珠……
可他还是只顾着为厉骞着急:“我的天啊,议员先生,您这这可……您也不看看这什么天气,您就穿这么点衣服就来了?您开车来的吗?快回到车里去,这里太不安全了……”
厉骞想说很多话。
比如你说我穿的少,可你看看你自己呢?
比如这里不安全你为什么还站在房顶上?
比如这么多年,每个夏天,每次骤风袭来,你都是这样过的吗?
然而他终究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苏麟宛如一只保护小鸡的母鸡,以一种大无畏的凛然姿态立在他面前,试图用自己小小的身体帮他遮风挡雨。
可惜体型太小,头发塌下去还不到他下巴高,肩膀更只是堪堪遮住他的胸口,遮蔽的效果不尽如人意——反倒更像是……投怀送抱……从厉骞的视角看去,恰巧能看到苏麟后颈被冻得发白的腺体。
一瞬间,无数无法言说的念头在厉骞脑中一闪而过……
“很可怕吧!”苏麟擅自把厉骞的表情解读成“惊恐”,抬起手爱安抚地拍了拍厉骞的胸口,“贫民区的雨夜就是这样的……您还是快点回车上去吧,多呆一阵子,就多一份危险……”
“我来帮忙的。”厉骞回过神来,打断苏麟的话,把那一块可怜兮兮的遮雨布重新挪回他身上。
苏麟一愣:“您……”
厉骞想说你是我的omega,保护你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事,话到嘴边就变成了:“这是我负责的街区……”
“没有您这样的议员……”苏麟急死了,冻得冰凉青白的小脸整个皱起来,“您果然还是太年轻了……谁教您这样做的啊我的天,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整个街区的人都赔不起的……”
“不会,”厉骞斩钉截铁的说,“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说完不顾苏麟的阻拦,大步走进风雨里。
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倒是你……”厉骞咬了咬下唇,话到嘴边到底没出口,只是脱下身上那件挡雨又保暖的高级大衣,恶狠狠地把苏麟裹紧。
厉骞虽然从小养尊处优,但并不是刻板印象中那种纨绔子弟,相反,为了成为合格的继承人,他从小就受到堪称严苛的教育,经受各种各样的考验。
正式继承家族之后,更是时常要亲自面对纷繁复杂的种种利益纠纷。
加上必须独自抚养年幼的孩子,调停令人头疼的亲戚……
他又是自律严苛,一日三省的人。
无论身心,都早已百炼成钢。
苏麟起先还忧心忡忡地跟在厉骞身旁,不一会儿,就被他强而有力的行动说服——
厉骞的到来,非但没有像想象中那样扰乱街区自救的进度,反倒大大提升了救援效率。
他高大、强壮、矫健、灵活,就算在alpha中也是其他人难以企及的佼佼者,许多其他人同心协力折腾了半天都无法完成的加固工作,他一个人咬着牙搞定了。
他是天生的领袖,只要一两句话,就能让混乱惊恐的人群安定下来,分配任务稳妥又符合实际,在台风中做布朗运动的人们很快变得像工蚁一样紧张有序。
他对这一街区的地形、建筑情况了如指掌,对如何应对危机胸有成竹,甚至比绝大多数实际居住在街道上的人还要清楚——为了改善苏麟的居住环境,他特地在故纸堆里找出这个街区的原始图纸,又亲自联络各种专家,实地勘查规划,想要为街区进行修补和改造。
没想到,工程的计划还没敲定,骤风就来了……
不过,也不全算是无用功。
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前期调查,厉骞指挥起救援来尤为切中要害。
原本大家都以为这整个通宵都要提心吊胆地守着,随时提防垮塌。
但在厉骞的帮助下,到下半夜,就基本上稳定了局势。
老年人和孩子们终于可以安心休息。
留下几个青壮年轮流守夜。
厉骞长长地舒一口气,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冷、肌肉运动过度的酸疼,和衣衫被雨打湿过后贴在身上宛如两栖动物皮肤一般的黏腻……
但他并顾不上这些。
他脑子里来来回回地只琢磨这一件事:这种时候,是应该默默地开车消失在雨夜里,留下一个酷帅有型的背影;还是应该继续陪伴苏麟,展现温柔可靠的一面,趁机拉近距离?
哪一种比较比较能赢得苏麟的好感?
又或者……还有没有什么其他更好的方法?
正寻思间,苏麟从拐角处踩着水啪嗒啪嗒地跑过来——身上还套着厉骞的外套,对于他来说太宽大也太长了,下摆盖住大腿,肩膀掉到手臂上,手被遮住了大半,只勉强露出一点点指尖,被风吹得鼓起来,拉拽得整个人摇摇摆摆的,活像一只没学会走路的小企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