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枷(8)
他说不出口。
他没有办法直面苏麟厌恶他恐惧他的事实,他没有在苏麟这样脆弱的时刻向承认自己就是那个毁灭了苏麟人生的魔鬼。
他单膝跪下。
仰起头。
让苏麟就算垂着头也能看到自己的眼睛。
一个虔诚的祈求的姿势:“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不管对方是谁,我都会保护你的。所以给我,给我们一个机会,好不好?”
第十五章
这样一个alpha单膝跪在面前,黑得像午夜的眼睛深深的望着人,用沙哑磁性的声音祈求着问:“好不好?”
有谁能拒绝呢?
苏麟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答应的。
回过神来,已经坐在历骞的副驾驶座上,历骞正扶着他的车座,倾身过来帮他系安全带。
离的太近,苏麟几乎能闻到历骞身上总带着那种若有若无仿佛雨过天晴般令人安心的味道——他的脸连着耳根顿时都热了起来,不由自主的向后一缩:“我,我自己来吧。”
历骞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压着嗓子轻轻地在他耳边笑了一声,抬手帮他把鬓边的散发理好。
苏麟只觉得这笑声像是活的。
钻在他的耳道里,挠得他半边身体酥麻,头晕目眩,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瘫在座椅上一动不动。
这不糟糕了吗?
苏麟抬手轻轻按住自己狂跳的心口。
段位差太多了。
他这几年每一天都在饿死的边缘线上挣扎,只能一心一意求生存,根本没有心思想其他的事情。虽然依照日记本里的说法,大抵不仅被人标记过,还结过婚,但那些事他一丁点也想不起来——就连结婚戒指曾经在他手指上留下的那个浅浅的痕迹,也渐渐在日常中一点一点的淡化消失了。
所以,在这方面,几乎可以算是一张白纸。
相比之下……
苏麟面朝前方,斜过眼去,偷偷用余光观察正在开车的历骞。
贵族先生就……
从容不迫,游刃有余。
两个人认识到现在,相处的时候从未让她有过任何不适,用不露痕迹的温柔温水煮青蛙,连他自己都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地就……
哦,或许也不能叫做莫名其妙。
苏麟又飞快的瞥了一眼历骞雕塑般立体而生动的侧面。
财富、地位、身份、修养都不论,单这一张脸,就足够让人神魂颠倒了……
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
幸福来得太突然。
苏麟没来由地感到心慌。
他在自己身上找不到任何足以吸引历骞的地方——那些世人所谓成功的要素,他一丁点都没有;只有脸算是长的还可以,但和历骞见惯的贵族圈子里那些用梦幻般的珠宝绸缎和香水堆积起来的美人相比,也不过就是路边一朵随处可见的野花。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山珍海味吃腻了,想要换一换口味”?
但……
看历骞神情和姿态实在不像。
况且,这样去揣度一个始终行为肃整、对所有人都怀有善意的贵族,未免太侮辱人……
那么究竟是……
苏麟越想心越慌。
不由自主紧紧抓住了勒在胸前的安全带。
他不知道的是,身边看似风轻云淡开着车的历骞先生,实际上比他还要紧张。
这位历骞先生目前脑内只有一个念头:我撒谎了。
严格来说,那并不算撒谎,只能算是隐瞒部分事实。
但就像是一个谎言之后就不得不继续无数次的谎言,一次隐瞒之后也难免要有再一次、又一次、永无止境的隐瞒。
他谴责自己软弱,不敢直面苏麟真实的情绪;他唾弃自己虚荣,沉浸在拯救苏麟的志得意满中……
错过了这一次机会,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和苏麟坦白呢?
历骞心里没有底。
抓着方向盘的手微微地发抖,因为用力,手背上青筋时隐时现,掌心里全是汗……
“……不去贵族区。”苏麟忽然说,“就……就是那种靠郊外,贵族很多的庄园什么的……”
“我知道的,”苏麟的声音把历骞从自我厌恶中拽出来,他听出苏麟的害怕,连忙用安抚的声音说,“就算……就算不因为那个‘魔鬼’,我也……你还要上班,住在贵族区,多不方便。这是市中心的房子,离这里不远,拐个弯就到——平时房子里没有其他人,你想怎么使用都可以,不用顾忌。”
“啊,谢谢,”苏麟抬起手捂住自己红的发热的脸颊,“您看我这脑子——您这样的大贵族,一定有很多很多房子的。”
历骞不知该怎么接话,半晌,苦涩地轻轻笑了一下:“是,我的确有很多房子。”
但我并没有家。
只有这一所房子,曾经可以被称为我的家,可你走之后,便也不再是了。
而现在……
历骞在心底偷偷地想。
我要把这个家找回来。
没错,要带苏麟去的那一幢房子,就是两个人结婚的时候盖的新房。
一座外观新颖的木造三层建筑。
苏麟原本想把房子盖在市中心的高档住宅区——是新发迹的商人们聚集的地方。
苏麟的妈妈是嫁入贵族家的商人女儿。从小经经常苏麟回城里的外公家。
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苏麟就喜欢城里胜过郊外庄园了吧。
毕竟,对于任何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说,一出门就能见到热闹的人群,餐厅、电影院、商店、游乐场一应俱全的市中心,都应该要比郊外的贵族庄园有趣得多——贵族庄园的方子里,总是带着一股百年老屋特有的阴森气息,无论那一幢都是一样,怎么装修都去不掉。从窗口望出去,只有一望无际的草、树林和山峦,走一天都见不到一个除了仆人之外的人。
直到苏麟走后五六个月,历骞到附近来办事,看到闹市区的游乐场,才想起苏麟结婚的时候曾经说过,想要住在能看得到游乐场摩天轮的地方。
但被双方父母驳回。
说胡闹。
“哪里有本家的大少爷搬到外面去住的道理。”
“不愧是带着铜臭味出生的家伙,摆脱不了庸俗的气息,结了婚还想着和那些没有爵位的下等人挤在一起。”
苏麟便不再提。
过后想想,尽管历骞力排众议,让苏麟根据自己的喜好选择了房屋的材料、式样和内装,但苏麟从来只表示感谢,从来没有历骞期待中那种……发自内心的欣喜。也许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把事情做错了。
选择居所这件事,最重要的,说到底还是——
位置,位置,位置。
天知道历骞为自己的迟钝辗转难眠了多少个晚上。
他开始频繁地在城区里出入,选定了闹市区看摩天轮看得最清楚的方位,买下两栋全新的别墅,推倒,平出一片空地。
然后,把他和苏麟新婚的房子整栋搬了过来。
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
一所没有什么历史的木头房子,至于吗?木料哪里没有?建筑师哪里没有?工人哪里没有?
这样一桩房子,三五天就能盖一栋全新的。
为什么花五倍十倍的时间,二三十倍的钱,不知多少倍的心思和精力,去搬动一所用了三四年的旧房子呢?
历骞不分辨。
不解释。
不回应。
他知道就算开口说,没有另外一个人能理解——
这是他的婚房。
是苏麟亲手布置的屋子。
是他和苏麟共同生活的家。
在这里,他和苏麟的第一次亲吻,第一次同床共枕,度过第一个发情期,有了第一个孩子……
房子里的每一丝空气里都残留着他的苏麟的味道,每一粒灰尘里都写着他们的记忆。
这不是随便的一幢旧木头房子。
这是他懵懂时曾经幸运地拥有,却又在疏忽中转瞬丢失的幸福。
搬迁完工的那一天,历骞独自去了一趟游乐园。
只身坐上那向苏麟承诺要同去,却终究没能去成的摩天轮。
摩天轮升到半空。
他掏出手绢,擦净面前的玻璃,透过那因为外侧擦不到而依旧有些斑驳的摩天轮窗,在残阳逶迤的绯光里,越过渐次亮起的城市万家灯火,找到不远处小山包上他的房子显眼的深粉色房顶。
他把手摁在胸腔中间偏左的位置上,向着所知一切神灵祈祷:
愿我的爱人,不论身在何方,亦有这样一房屋顶,为他遮风挡雨。
愿我的爱人,无论去往何处,皆有善意相伴,护他健康周全。
愿我的爱人,若有一日疲倦驻足,蓦然回首,能见我今日所见。
第十六章
走之后,历骞有整整半年都不敢回到那个有着古怪可爱的粉红房顶的家。
但坐在摩天轮上,却陡然想要回去看一看。从摩天轮下来,便直接徒步过去——看起来像是很近,其实走起来还颇有一段距离,途中经过的都是热闹的商业街。
历骞除了学校的社会实践课,几乎从来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
以往只觉得拥挤嘈杂——他的生活所需,绝大多数是定制和庄园出产,仅有的购物体验,是对着送到面前的产品目录打勾。
他以为自己会讨厌。
讨厌人群。
讨厌处心积虑按照传播学原理布置的货架。
讨厌商场里用来制造氛围,“幸福感”刻意得过分的甜腻轻音乐。
讨厌那些随处可见的零食摊点,和它们散发出来的那些引诱唾液的廉价气味。
但真正从这庸俗的繁华中穿行而过,他才发现,他讨厌的不过是在热闹中格格不入、孤独得突兀的自己。
他甚至开始幻想。
如果一开始就把房屋建在这里,苏麟是不是就不会走?
他们是不是可以在晚饭之后,手牵手出门去散步,像这商业街上随处可见的情侣一样,互相说一说今日见闻,说一说读的书、听的音乐,又或者只是说一说根本没有营养的说过就忘的话……然后……或许终究逃不过食品摊勾人的气味,在街边一起毫无形象地吃夜宵,边吃边说,明天一定要上健身房,否则肯定会长胖……
“选黄色吧?”
“……可是我觉得蓝色也很好看。”
“那要不两个都买?”
“小孩子长得很快啊,穿不了那么多吧……太浪费了。”
身旁情侣嘁嘁喳喳的说话声把历骞拖回现实,他一回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商业街的边缘。
街对面正是本市最出名的产科医院之一。
这附近到处都是婴幼儿相关的商品。
好几对年轻的准家长们,凑在货架前,拿着各种小小的衣服鞋袜比来比去——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即将迎接新生命的雀跃……
这本该是很温馨的画面。
却像是一条蘸了盐水的皮鞭,重重地抽在历骞背后。
他想起他的苏麟怀孕的时候,也曾经想要和他一起来购物,而且说了好几次。但当时他觉得这样的行为,既拥挤不安全又浪费时间,就让产品经理直接带着新品清单到家里去……
他叹了口气。
给自己的秘书打了个电话,让秘书为联系相关方面,为今天在这整条街上购物的所有准家长们免单:“对,钱从给我的私人账户上出。”
但这并不能让他的心里好受一点。
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一直在想象苏麟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壁炉前面对着清单打勾的时候落寞无奈的脸。
这张脸的主人现在就坐在他的副驾驶座上。
全然是“落寞无奈”的反义词。
神采奕奕、兴致勃勃,望着车窗外的热闹的商业街,两只浅褐色的眼睛在夕阳下闪闪地发着光,眼底宛如有流动的黄金——全然看不出片刻之前还因为临时住宅被拆毁红了眼圈:“这么市中心啊,真好,离我打工的地方好近!——没想到呢,贵族大人也会住市中心,我还以为贵族们都必须住在遥远的庄园里。哦不对,这只是您的一幢房子而已,我总是忘记这一点……哎,贵族们的幸福真是想象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