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流(22)
他们从深夜等到破晓前,期间朱岚签了字,三个人都不曾合过眼。时近五点,窗外,云仍然很厚,没有等到一场雨。天光差一点点就要亮起。
手术室的灯却倏然熄灭了。
江萧峰就在这样突然而来的意外中故去,毫无预兆。
三天后,官方正式发布了消息,表示对江导的追念,且出于投资商与剧组的考量,《追兰》永久停拍。
熟悉的名人忽然去世,他或许凭借作品,曾在人们生命中留下过一段记忆,又或许只是道听途说,他只是一段时间的代号,是人们怀念过往的寄托。
人们总喜欢用“意外”来形容听闻如此噩耗之时的心情,再追溯一点与之相关的东西,而后流露出惋惜之意。曾经江倚槐在电视机前看过许多这样的事情,他虽没有经历那么多,却也为这些感到可惜。
那时,朱岚会摸摸他的头,对他说:这种感情是对的,你心里有对生命的敬畏。
江萧峰如果在家,则会说:惋惜就过好当下。
言犹在耳,物是人非。
火化的那天,天气仍旧阴沉,江倚槐望着层层叠叠的乌云,脑海里浮现出那张仿佛万年都不变的板着的脸,他再也见不到了。
下午有一场简单的追念会,这是私下的送别,没有对媒体公开,江萧峰生前就低调,身后事大概也不愿意弄得天下皆知。
追念会由江萧峰的恩师蒲桓一手操办,老爷子待他视如己出,一朝白发人送黑发人,心里大抵万般苦涩,步伐不比以往电视上稳健。平城有许多江萧峰的旧友,圈内的,圈外的,这些天陆续得到了消息,都前来送悼。
叔叔伯伯围了一圈,或陌生的,或熟悉的,拉着江倚槐说了许多鼓励的话语,又说不要辜负江导的期望,必定要考上电影学院。江倚槐被这些话砸得怔然,从他们的字里行间得知,原来吝于夸奖的江萧峰,一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肯定他。他还得到了一份江萧峰留在驻地的工作簿,里面夹着一张有些皱了的全家福,那是在江舟周岁时拍的,小团子似的被朱岚抱在怀里,江倚槐也才丁点儿大,像个大团子,骑在江萧峰脖子上。
傍晚时分,朱岚做好了准备,接受媒体采访,她其实只有年少得奖时,才应对过记者与闪光灯,但必须要有这么一回,才能让媒体在这一段热度时放手,他们未来还要平静地生活。
江瑟川没有陪同,而是启程回顺城,联络下葬的事宜。
江倚槐还没成年,不可能让他露面。他去了一趟往日学习的地方,收拾了一点要带回顺城的东西,而后在附近的快餐店里,点了一份最简单的单人餐。
吃着吃着,那幅《化蝶》浮现在眼前。
人死如灯灭,躯壳都灰飞烟灭。他盯着窗外的车水马龙,无由地想:如果魂灵真的可以化蝶就好了,万水千山,自在来去。
而后,他想起了对这幅画深有感触的陆月浓。
那天走的时候,已将近四点,他把陆月浓丢在了画展上,走太急,连一句“抱歉”都不记得有没有说。
彼时,陆月浓善解人意地说:“我自己能回去,你先去吧。”
江倚槐在他面前忍住了万般情绪,转身就要推门而出。
“小江,等等。”陆月浓又喊住他。
这是第一次,江倚槐在陆月浓眼神里看到了不一样的情感。
陆月浓从休息室的桌上拿起笔和簿子,飞快地在上面写下一行数字,撕给他:“我的电话,如果有需要,可以联系我。”
江倚槐一怔,把身上的背包取下来。
他开始找那张纸条。
————
沿路走到一半的时候,下起了雨,起初只有两三滴,很快就变作瓢泼之势。
积了这么多天的云,终于等到一个时刻,尽数落成雨水,抛洒人间。
天际隐约有电光,闷闷的轰响从远方传来。
江倚槐竭力地跑着,水花在路上溅起,但雨不饶人,还是淋了不少。他终于在路的尽头看见一个电话亭。
玻璃门轻轻阖上,就好像一道屏障隔绝了世界,雨进不来,他暂时也出不去。
雨势越来越大,江倚槐打开半湿的包,拿出纸巾,把滴水的头发一点点擦干。
棉白短T湿透了,贴在身上,一时是干不完全的,江倚槐掖一下,便不再浪费时间。
江倚槐摊开手,掌心里有张纸,被牢牢攥过后有深重的褶皱。而后,他又从兜里掏出一张电话卡。
电话拨出后,一直处于呼叫阶段,每“嘟”一声,都像是在心上拨了一下。
江倚槐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想:可能出去散步了。
他其实不知道顺城现在是什么样的天气,究竟能不能去散步。会是同平城一样的倾盆大雨么,还是晴空万里。
过了半分钟,当江倚槐以为真的不会接起的时候,听筒那头终于有了回音。
“喂,请问是哪位?”
江倚槐听到陆月浓的声音,带着周至的陌生与礼貌。
很长一段时间,两端都没有挂断,也没有人作响。陆月浓又一次发问,这回带了些疑惑:“喂?”
电话亭外,一道雷声轰然炸响,江倚槐嗓子一哽,抿紧了嘴,干涩的嘴唇有些裂开,疼痛伴随着血渗出。
“小江?”陆月浓言语里带上几分紧迫。
太安静了,只有嘈杂的雨声冲破密闭的空间,倒灌进来。
陆月浓又问了两次,像是在沉默中确认了对方,又恢复到平静:“江倚槐,你说话。”
“嗯,”江倚槐才反应过来,手指摩挲在数字盘上,他作出漫不经心的语气,说,“电话亭里的听筒好像不太好,刚刚我在折腾它。”
说完,还煞有其事地拍了拍收音处,听筒隆隆作响。
陆月浓听了,没反驳什么,半晌道:“好像是。”
江倚槐在说谎上,真的是半点天分都没有,他有些害怕被戳破的心虚,立刻转换了话题:“那天我走以后,你按时回去了吗?”
“嗯,我说过没问题,赶得上。”
“那……冬叔有问起我吗?”
“有,我没能把你带回去,”不知是不是话筒的音质太糟糕了,陆月浓的语气变得有些模糊,有些柔软,他说,“突然少了一个人,他问起你,可我交代不了。”
“你怎么不撇清关系,说我们不在一起。”江倚槐说,他想陆月浓平时那么精明一个人,趋利避害怎么会不懂得。
陆月浓很认真地问:“他会相信吗?”
“不会,”江倚槐一怔,继而歉疚地笑了一声,轻之又轻,“是我拖累你了,所以逃出去的事情,没能瞒住?”
陆月浓淡淡道:“嗯。”
江倚槐:“对不起。”
“不用和我说这个,”陆月浓叹了口气,“他没怪我。你呢?”
江倚槐愣住:“我?”
“嗯。有什么想说的吗?”陆月浓带他回忆,“我和你说过的,有需要的话,可以找我。”
江倚槐不清楚了。他原本是有千言万语要讲的,狂风暴雨也要来,可是听到声音的一瞬间,却通通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陆月浓没等到回应,又说:“换句话说,我现在是被需要的吗?”
江倚槐用力地点了点头,哪怕对话者不可能看见,回应却很轻:“嗯。”
陆月浓捕捉到了回音,循循善诱道:“那你说,我听?”
片刻后,江倚槐仰起头:“其实没什么……”
从天而降的雨水歇斯底里地拍打玻璃房,这样的情况下,让人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这玻璃脆弱极了,很快就要碎裂。
他还是说了:“我爸,他……”牙关克制不住颤抖,于是慢慢紧咬。
“我看见了,电视上。节哀顺变。”陆月浓打断他,不让他说那个字,“如果……你难过的话,不用克制,哭也没关系。”
江倚槐自嘲地笑了笑:“我好久没哭过了,而且电话卡余额应该不允许。”
“那你……”
“陆月浓,”江倚槐难得地喊了他的名字,“你记不记得几个月前,我们在岳塔的时候。”
“记得。”
“我试过了。”江倚槐闭上眼,雨的声音盖过了一切,只有拼尽全力,才听得到呼吸,感受得到心跳。
“有结果了?”
“有,”江倚槐攥紧了手,连同那张写着陆月浓字迹的纸,有雨水顺着指节滑落,“这一次不会再动摇了。”
“好,”陆月浓那头传来书本的声音,“其实你好像不需要我,我的心灵鸡汤这次没用了。”
“一次就够了。”江倚槐想,他只是需要走下去的信念。
陆月浓再一次问:“那你,真的不打算哭一下?”
“你就这么想看我哭啊。”江倚槐笑给陆月浓听,但说着说着,鼻子不知为何就有些酸了。
“没有,”陆月浓也不知道听没听出来,“你笑起来更好看。不过其实,怎么样都挺好看的。”
江倚槐质疑:“听着不像是夸奖。”
陆月浓一本正经:“的确不是。”
大雨如瀑,将街上的一切光与色都化开,涂抹在玻璃上,望出去光怪陆离,如同另一个世界。
江倚槐静默了一会,陆月浓也陪着他静默。
他眸间的光辉流动了无数次,良久,才开口:“顺城今晚天气好吗?”
传来窗帘拉开的声音,陆月浓说:“月亮很美,星星很亮。”
就好像那个岳塔之上的夜晚,星月满天,倾倒光辉。
第19章 想你
江倚槐是被小王推醒的,醒时有些昏昏沉沉,机舱里响起播报员的声音,提醒各位乘客即将到达目的地。
“江老师,别睡啦,我们快到了,不然等会会感冒的。”小王把他身上的小毯子扯下来折好,又递上准备好的一瓶冰红茶。
“好,”江倚槐应着,接过时看了一眼,顺嘴问了一句,“怎么不是矿泉水?”
小王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说:“我有帮您另外要矿泉水来着,但是刚刚空姐好像听错了,要不我现在给您换回来?”
“没事,不用。”江倚槐摆摆手,不在意地喝了起来。
倒不是对冰红茶有饮料歧视,纯粹是因为高中那会儿,某牌子的冰红茶正在搞“再来一瓶”的活动,然后他运气太好了,几乎天天中,百试不爽,就导致在学校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在喝冰红茶。
江倚槐喝不掉,所以不仅自己喝,还分给陆月浓一起喝。喝到最后,陆月浓看见他提俩瓶子回来都黑脸了,两个人一番斗嘴达成共识,自此走上拒绝冰红茶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