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流(46)
陆月浓有点凉的手感知到了温度,他在黑暗里偏过头,盯着了江倚槐的手看了很久,但江倚槐只顾着往前走,没有发觉。
“是吗……”陆月浓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胸腔里好像灌注了一瓶烈酒,不住灼烧着,他被烧得嗓子有点哑,只能干巴巴地说明事实,“这地方我可是走了很多年了。”
被陆月浓一提醒,江倚槐才想起这是陆月浓的地盘,对方怎么可能不熟悉呢?还有……他慌乱地松开手,一拍脑袋:“完了,我是不是在乱走?”
“不算吧,”陆月浓被江倚槐这后知后觉的反射神经逗笑了,他收回那只被握过的手,轻轻按抚微烫的掌心,“这边也能绕过去,多了的算是散步。”
“……好。”江倚槐当然明白这是陆月浓委婉的说法,便退回来,乖乖跟在他后面。
没多久,他们已走到了一栋楼前。这楼刷着白漆,底楼贴满了各色各样的广告传单,外观上和方才走来所看到的别的楼无甚区别,门口的花坛里,原先的草植被居民尽数拔掉,种满了青菜和葱。
“到了,”陆月浓停在门口,抿出一个浅淡笑意,“谢谢你送我回来。不过这么晚了,就不要再乱走了。”
江倚槐其实很想说,该感谢的是他自己才对,他要感谢陆月浓能默许这一段陪伴。可是,这份感谢好像没什么说出的由头,于是他摆了摆手,故作受用道:“不客气,我也不是小朋友了,回去很快的,你先上去吧。”
“好,”陆月浓小幅地挥了挥手,“路上注意安全。”
防盗铁门打开后,江倚槐借着月色,依稀看见一楼至二楼的楼梯很长。而陆月浓在黑暗里走着,十八级台阶,不用看清,他早记得很多年,闭着眼都知道该如何走上去。
陆月浓走着走着,脚边突然出现了一个光点。那莹白色的光点有半个巴掌那么大,他每动一下,那光也跟着动,就好像在追逐着他的脚步,时而有些抖动,总的来说,还是不急不慢地向上挪着。
陆月浓停下来,它果然跟着停下。他有些好奇了,转头望下去,刚好看见一个身影还站在铁门外,黑暗里虽然望不清楚面目,不过那身形陆月浓再熟悉不过。
江倚槐拿着一个反光的物件——大概是镜子,正把月色通过空隙投射到黑暗的楼道里。
“你还真是个小朋友,”江倚槐这样幼稚的行为,陆月浓多少有些无奈,但某种温暖的感觉点燃在心里,把他整个人都蒸得软和了下来,在楼道里,陆月浓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俩能听到的声音说,“快点回去吧。”
江倚槐被发现了,倒没有很尴尬,他也不像“小朋友”那般听话,只是摇了摇头,说:“看不到你了,我再走。”
陆月浓闻言,脚步有些绊住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明白那是不是舍不得,舍不得那点徒余的光芒,舍不得被人注视着,又或是……舍不得那个人。
江倚槐举着镜子,但好半天不见陆月浓继续往上走,他好奇对方怎么不动了,紧张道:“你怎么不走了?”
江倚槐好像天生能打破他聊天的僵局,陆月浓有些如释重负,装作调侃说:“让你先走才是真的,你是举不动了吧,就别逞强了,我……”
江倚槐觉得这话听起来很奇怪,有点红脸,便用另一只手插了腰,赶人道:“不不不,我很能举的。我说咱俩别耗着了,你快点上去吧,再见!晚安!”
陆月浓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即把未出口的“不需要,就算要照明,也有手机”打散在喉头,声音也温柔下来,这一次是真正的告别了:“晚安。”
那抹光如影随形,颠簸着,紧跟着,一直追随到转角处,要跟随的人已经走出了它力所能及的范围,渐行渐远了。
它却没有立刻消弭。
光晕浮动在拐弯的扶手上,停顿了很久,像是把人目送上楼,才圆满了心愿,缓缓挪下了阶梯。
江倚槐走时,抬头望了望,整栋楼都熄火了,有一块窗子里,亮起了暖白色的光。
快圆起来的月亮跟在头顶,初夏的梧桐絮已不多了,依稀得见一朵在光下孤零零地飘浮着,像是在找地方落脚。远处不知是不是也有归家的人,某处巷子里,悠悠传来口哨吹成的曲子,清扬似夜曲。
没走几步,草丛里忽地蹿出一只猫,它见了人,毫不害怕,颇为亲密地来到江倚槐脚边。江倚槐是怕猫的,他僵住了,但月黑风高夜,他也不好意思大喊大叫地扰民,一时不知道是进是退。
小猫不懂江倚槐的内心戏,蜷起褐白相间的尾巴,上前蹭了蹭。
江倚槐向来对猫敬而远之,此刻却鬼使神差般的,忽然心动了,只可惜他不可能随身带猫粮,没有东西给小家伙喂食。他有些惋惜,还带点愧疚,刚要蹲**,试探着伸出手,打算抚摸它一下,小猫却逃避触碰似的,仓皇逃走了。
上一秒还能好好相处,怎么摸一摸就不给了,江倚槐惊讶于猫的阴晴不定,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亲近之心登时烟消云散,继而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踏上归程。
浅淡的月光落在他肩背上,把身影涂开在灰色的地面上,而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一道眼神也逾过窗子,悄然落在他身上,如月色温柔。
第41章 一别
九月,高三开学第一天。
郁冬做完新学期的讲话,便上起今日第一堂课。
讲课声浮在耳边,忽远忽近,江倚槐没听进去几个字,时不时用余光看一旁空落落的座位,手中不自觉地转着笔。
笔绕过手指,不小心转得倾斜了,“啪嗒”掉在桌上,他才惊回神来。
恰逢郁冬讲完一段,捧着书走下来:“那就让江倚槐同学来读一读这段。”
江倚槐犹豫着站起来,脑海中一片空白,他不晓得讲到了哪里,略显尴尬。边上也没有陆月浓给他提示了,虽然今天,陆月浓就是令他走神的罪魁祸首。
董力帆感知到了江倚槐的静滞,很灵性地转过身,在郁冬背后用力地比了一个巴掌,江倚槐看见他夸张的姿势,低下头开始读第五段。
江倚槐朗读的能力是很好的,毕竟台词是他的必修课,一整段读下来抑扬顿挫,感情也很充沛,收获了大家的一致好评。只是称赞之余,也难免有些奇怪,现在是高中的语文课了,郁冬平时也不怎么有让人读课文的习惯,怎么就突然把江倚槐拨了起来。
郁冬露出一个称赞的笑容:“非常好,请坐。”
江倚槐乖乖坐下了,他知道郁冬点自己起来是意有所指,这句赞赏听来虽无不妥,但多半得这么翻译:下课来我办公室。
江倚槐由衷希望自己是会错意了,但很多时候事与愿违,一下课,郁冬果然抢在早操集合前,走到江倚槐的座位上,拍了拍他的肩,轻轻留了句:“来一下。”
郁冬没把江倚槐带去办公室,而是反向去了这层的空教室。
郁冬坐在一张椅子上,比了手势,让江倚槐也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江倚槐摇了摇头,很快就不打自招地认了错,“对不起老师,我上课走神了。”
郁冬心中有数:“嗯,你是在担心陆月浓吗?”
江倚槐赶忙点头,问:“他是有事请假了吗?”
郁冬解释:“请了,他今天给我打电话请的假,说是生病了,要过两天才能过来。”
江倚槐拼凑了一下自己七零八落的在校记忆,认为陆月浓向来不是缺课的人,哪怕偶尔生点小病,也会吃过药立刻来校。他复又揣摩了一下郁冬这话,有些疑惑:“那您为什么不在班里说呢?”
这话好似戳中了郁冬为难处,他犹豫着说:“这也是我不好做的地方。他让我别告诉大家,不想让大家担心,可要是真的几天不来,大家肯定也会追着我问,不就更担心了吗?”
这话不无道理,毕竟这才一节课没来,江倚槐就已担心了起来。
这天放课后,江倚槐骑上车,一路带风地前往陆月浓所住的地方。
江倚槐想了一天,总觉得陆月浓那句话是欲盖弥彰的借口——生病是最好的请假借口,而不让大家担心也是合情合理的理由。
但仔细琢磨起来,这话便有了破绽。如果陆月浓真的生了病,告诉班上,大家除却担心,也并不会造成其他更严重的影响,但他仍然不让郁冬告知,这就很微妙了,江倚槐自作多情地想到,只有自己知道陆月浓住址,一旦知道他生病了,必定会去探视。陆月浓隐瞒着,说不定就是为了不让他过来。
因为江倚槐一周前去陆月浓打工的网吧时,才跟对方说过,开学这周只能待到礼拜二,周三就得动身去平城。换句话说,陆月浓知道这几天江倚槐还在顺城。
陆月浓虽然考虑了很多,但显然把江倚槐对他的关心考虑得太轻了。无论是何种情况,江倚槐都要看上一眼,才能放心。
到陆月浓家楼底的时候,江倚槐循着正确的楼层望去,差点以为看错了。他闭了闭眼,又重新数了一遍楼层,确认无误后,视觉和内心都再一次受到了冲击。
这层窗户的玻璃,已全部打碎了,用黑色的塑料布勉强粘在内部,填住空缺,得以遮风挡雨。
江倚槐急着确认发生了何事,把自行车刹好在种满菜的花坛边上,快步走向铁门处,凑巧见一个五十岁样子的阿姨下楼。
江倚槐隔着铁门赶忙问:“阿姨您好,四楼上住的是我朋友,他今天没来上课,我来这才发现变成那样了。您知道他家最近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位阿姨从铁门里走出来,速速把铁门关上了,左顾右盼,确认完四周没别人之后,才小声告诉江倚槐一些事情。
四楼有一家怪人,在这久住的居民无一不晓。这一家,住了三口人。有一个活死人,是个活着日日花天酒地、赌博挥霍的老男人;有一个死活人,是个独来独往、冷面冷心、漂亮又古怪的女人;他们的儿子,虽也不爱与人说话,倒算是最正常的,那老男人常在赌桌上、酒楼里说自己有一个争气的儿子,成绩优异,天天给他长脸,于是他脸上仿佛贴了金,是举世无双的体面人了。
这个赌鬼爹出入赌场大半生,输输赢赢,万幸没出过什么太大的混账事。但人总有上头的时候,这赌鬼一日大概是赌得丢了魂,碰了不该碰的,估计还是沾了酒的缘故,不然怎么会上头到在那种东西上签了字,又按了手印。
欠债还钱,若还不出,便只能用身家来偿。赌鬼的身家,也就仅有这一户房子了。房子赔了进去,还是不够填剩下的。
前段日子,每天都有一群孔武有力的男人跑到楼下,抄着家伙,拿着凭据,想办法逮人,但那赌鬼一声不响地跑了,遍寻无踪,不知死活。那女人自是不肯认赌鬼欠的账,死守着仅能住的地方,紧闭门窗,不愿下楼,也便有了砸窗的戏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