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流(35)
第30章 奔逃
周六夜晚,陆月浓辗转反侧,睡眠并不理想,壁灯柔和的光晕在室内游荡,也游荡进他断断续续的梦里。
第二天早上,他被生物钟叫醒,一看时间,也就六点出头的时刻。
陆月浓洗漱完,从楼上下来,发觉房子里已只剩下他一个了。今天是《月下尘嚣》的首映礼,江倚槐虽非主角团队,却也受邀出席,必定是一早被助理接走了。
陆月浓本想去冰箱里翻点东西打发早饭,没想到路过餐桌时,发觉上面摆了一张字条。
“我在厨房里做了粥,记得趁热喝。
江倚槐”
江倚槐没用如今龙飞凤舞的签名笔法,而是一笔一划,活像当年在课本上写名字,认真稚拙。
陆月浓将纸拿起来,看了片刻,轻轻叠好收进衣侧口袋。他去到厨房里,果然有粥,还在电饭煲里保温着。
粥是甜粥,搁了紫米和玉米片,散发着淡淡的香甜气息。陆月浓取出餐具,盛了一碗,端到饭桌上慢慢舀着吃。冰糖大约放得不多,入口才称得上清甜,不腻。
白色花样的桌布上,放了一个方口玻璃瓶,里面装了水,杵着六节富贵竹,碧绿如山色。还有一卷晨报,江倚槐也取了进来。
陆月浓刚想够过来看,碗边的手机却兀地一震,屏幕亮了起来。
【你特别关注的 江倚槐 发微博了。】
指纹解锁,打开微博,陆月浓划进那条最新消息里。
江倚槐:希望今天下午能看见你[爱心]。
配图是今天首映礼的地点,微博还带了定位。
饶是有了特别关注,点进来的时候也已回复了上千。明明是大清早,粉丝却好像在微博买了房,而他的特别关注则像是失灵了,慢了不止一拍。
评论里,极个别表示有幸到现场的,俨然上了最高赞,底下都是羡慕、吸欧之类的话语,陆月浓指尖一顿,甚至看见了混迹其中的孙兼风。不过这只是极少数的幸运儿,更多的,则是不能莅临,但表示期待与祝福的粉丝。
翻了几条,陆月浓便停住了。这些年江倚槐粉丝越来越多,陆月浓已不太在意微博底下的评论如何,毕竟数量太多,内容又雷同,他不会在不值得的地方耗费精力。
在“评论”的地方,陆月浓点了下去,本想一如既往地打“祝顺利”,却在将要发出时删去了。
半分钟后,数千条评论里,多出了一条“一定”。
发完后,一刷新,很快就不见了评论的踪迹。
陆月浓切到另一个界面,发短信给连棠:今天有事外出,不用来习字,自习即可,麻烦你告诉大家了。
关于搬到江倚槐家一事,陆月浓还没想好要如何与学生解释,她们一旦来了,总会看见江倚槐,瞒是瞒不住的,这需要等江倚槐回来,征求一下本人意见。那么,今日便得空了。
有关于去不去《月下》首映礼这件事,陆月浓本以为会纠结到尴尬的境地,但没想到就在这样一个洋溢着粥香的晨日里,轻而易举地想通了。这是同居的老同学发来的邀请,或许是出于客气,又或许是朋友间的好意。无论哪种,好像都没有理由不去。
陆月浓望了眼窗外,秋阳正晴,他想:天气晴好,下午便去走走吧。
用过早饭,陆月浓倒了杯水,进到书房,拿起书慢慢翻看。看着看着,偶然抬头看见钟表时,才惊觉快至中饭了。
正在思考是在家中解决还是外出觅食的时候,他收到一条消息。来自玉城第一人民医院的,说李萍芳情况不太乐观,问他最近要不要回一趟玉城,或是通知别的家属过来。
李萍芳的病情,以一道极坏的标准来衡量,都只有坏与更坏的情况。不存在的痊愈带来无休止的治疗,也便有了无休止的疼痛与苦难。
思索再三,陆月浓打出一行字,发送。
——转到顺城一院去,可以吗?
——可以。现在这种情况,我们只能是尽力延迟,已经不容乐观了,不如就到大医院去,看看还有没有办法。
陆月浓与医院确认了转院,又联系了叔叔,毕竟顺城这边,还要有人照应,他别无选择。陆月浓其实并非不知,治不了的,小医院巴不得往上推,但回天乏术的,推到什么地方,都无济于事。
不久,微信上有了回音。
【秋时月圆】小浓,叔知道了。这些年,我一直没见过,也没联系过嫂子,也该尽一份力,不然,总觉得亏欠你们。
陆月浓很想说:不,该亏欠的,是我们一家。却想到,这个他不愿承认的“家”里,一个故去多年,一个病榻缠绵,就快要只剩下他一个了。
因而最终发出的,又仅是单薄的“谢谢”二字。
陆秋月或许是在忙,又或许只是想与陆月浓说说话,他发来几条语音。
陆月浓一条条地听下去。久违了的,来自顺城的乡音。
“和我谢什么。”
“小浓啊,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有人和我们开玩笑,说你的名字看起来更像是我儿子。”
陆月浓喉头一哽,垂了眼眸。
“说真的,有的时候,我更希望你是我的儿子。这样,你就可以在我膝下长大了。”
“叔没什么本事,就想把一切好的都给你,你也不需要跟我说谢谢。”
对着手机,陆月浓很长时间没说出话来,直到屏幕缓缓地暗了下去,才看到自己的脸,在玻璃屏上映了出来。
他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鼻侧的那颗痣,又惊梦似的撤手。这颗微小的痣,比起最初,已是更淡的青色,就快要淡得看不见了。
但,幼时那支笔扔到脸上时的痛却依然清晰,连同李萍芳那厌恶的表情,逾过了二十年,如同鬼手刻在他记忆深处,抹不掉,逐不去。
大抵是因为昨夜睡得不好,睡时又不长,再加这样一件劳心劳力的事,陆月浓一不小心就在书桌上睡着了。
醒来时,天色擦黑。
陆月浓动了动睡得有些僵直的身体,一会儿才恢复自如。他没有吃午饭,腹中空空,但抬眼惊觉时间已将近六点,便连晚饭也顾不上吃了。
这个时刻的地铁过分拥挤,人贴着人,恨不能踩上谁的脚后跟,陆月浓好不容易找到能扶住的地方,才安稳下来,拿出手机。
明明是拿了门票的人,却只能在地铁上,用时好时坏的网,刷娱记的报导,想来竟有些荒诞。
几经梭巡,江倚槐出现在一张现场返照的最左侧。
江倚槐身着黑色西装,衣料熨帖,身型修长,虽为了新戏而瘦身,却仍旧保有良好的身材。他负手而立,眼尾轻轻弯起,高挺的鼻梁上难得地架了一副金属眼镜,嘴角有温柔的弧度,在聚光灯下,仿佛天生有夺目的力量。
陆月浓盯着看了许久,直到提示音如期报站,才匆匆收回手机,从人群中挤出了车厢。毫无意外的,他到达首映礼现场的时候,已错过了见面会,各路明星甚至要将红毯走完了。
微末的遗憾漫上心头,陆月浓出示了票,参加最后的观影环节。他的位置虽有些靠后,却居中,能尽量规避晚来对观众席的搅扰,又有较好的观感。
四周的灯光缓缓熄灭,影片开场。
荧幕上,飞雪仿若尘烟,在月光下纷飞,狂风骤起,能量站的灯光短路般明灭几瞬,最终暗却。苍白的月轮下,缓缓浮出“尘嚣”二字。
说实话,陆月浓对科幻、末世类的片子,实则并不感冒,他文科生出身,虽然当初在学校时没什么短板,但术业专攻多年,如果拍得太复杂,不大容易跟上科幻片的设定。
不过,许隆到底是业界一根不倒的标杆,纵使剥去了华丽的制作,忽略设定的复杂,片子本身所要传达的东西终究还是令人深思。
电影的故事发生在距今三百年后,因神秘宇宙力量的影响,地球开始迅速冷却,专家预计,地球将在两年后进入冰川期,且不再适合人类居住。人类利用现有的太空技术,开始有组织地向外太空迁徙。
人类数量过于庞大,总有先行后去,留在地表的人,一开始能够在联合政府的安抚下维持生活,但随着迁移人口的增加,人越来越少,物资也越来越少,环境更是恶化到难以生存的地步,他们陡然发觉,剩下的人已经少到不足以聚起来抗争,而有传言称,联合政府却已经在准备最后的撤离。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开始恐慌,开始暴动,开始感到被整个文明遗弃。人在山穷水尽的时候,便不再维持斯文体面,露出面皮下属于兽性的獠牙,茹毛饮血般地自相残杀,只为不甘的挣扎,或是纯粹的苟活。
“地球的冰面是血色的,”主角李瀚海坐在宇宙飞船中,远眺着那样遥远的地球,以沉沉的语气说道,“就算恢复不到最初的样子,我也想为她止血。”
他的友人,天文学家洪关在一旁开口:“你想做什么?”
李瀚海在他的手掌上,郑之又重地写了一句话。
洪关神色一凛,道:“他们不会信你。”
李瀚海摇了摇头,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我信我自己。”
浩大的第九次迁移后,场景又切回了行将就木的地球。
当“传言”由于恐慌弥漫,便在血雾中成为了“真相”,地球已经没有理智者了,留守到最后的老专家们无奈地叹气,他们是时候放弃了。最后一次迁移,预定在十天后,二十四个中心站。
在未名城市中,一道荒败的屋檐下,一个年轻人裹着厚厚的衣物,瑟缩发抖。
陆月浓知道,这是另一个主角,方腾。
忽然,一个声音响起:“跟我走吗?”
这声音过于熟悉,带起陆月浓的记忆与心跳,狠狠在现实与虚构中拨了一把,那声音又继续道:“我们去最近的中心站。”
“你……”方腾在隆隆的风声中仰起头,那苍白的面孔因严寒而干裂了,连嘴唇都血色全无,他的眼底,倒映出一个身穿黑色棉氅的男人。
虽是风尘仆仆的模样,但陆月浓立刻就认出来,是江倚槐。
“别逗了,”尖锐的女声刺入谈话,屋里居然还有第三个人,“前两天也有人这么说,小弟弟,你猜怎么着,被骗走的那个老汉,死在隔壁巷子里啦!”
方腾“你”了半天,听到女人这样说,却转过头去,黝黑的眼瞳里满是愤意,“你骗人。”
“骗什么了,啊?骗什么了?”脚步声阵阵,女人正从黑暗里走出来,“他是什么人你就轻易相信?”
男人开口:“我是他哥哥。”
女人丝毫没有说谎被拆穿的心虚,她哼了一声:“也好,那就两个……两个一起。”她终于走出黑暗的阴影,露了面,手上却拎着一把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