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流(42)
许是酒劲上来,陆春城抱得很用力,生怕松手似的。没多久,还哄小孩一般,在陆月浓的背上轻轻拍了几下。
陆月浓被这样的“温柔”弄得有点发毛,本能地想抽身,却听陆春城用那把被烟酒蚀得干哑的嗓音说:“儿子,快要考试了……”
“加把劲,肯定考得好的。”说着,陆春城从兜里摸索着,好几下才摸出一个长方形的东西。
陆春城将它递过来的时候,自动松开了拥抱,陆月浓得以解脱,但浑身僵着,不肯伸手去碰陆春城给的东西。
陆春城站在原地,维持着递出的姿势等了许久,难得没有生气,脾气不知向未来透支了多少,在这个晚上好到了顶点。半晌,像是知道陆月浓不会伸手了,他才将温热的手裹上陆月浓的,把手中的东西安安稳稳地放在陆月浓的掌心里:“来,拿着。要……要给我长脸。”
陆月浓低头一看,才发觉是一部新手机。
“这两天赢得多,哈哈,那帮小赤佬全输给我。”陆春城笑着笑着,忽然打了个酒嗝,又续上一个哈欠,醉得泛红的眼尾都泛起了丁点儿水光,陆月浓离得太近,闻到了那复杂的气味,忍不住一阵皱眉。
陆春城浑不在意,语无伦次地继续说:“我想……不,我路过那个……什么店,反正就给你买了个新手机……刚刚买的。”
他又絮絮说了一堆胡话,陆月浓没再听进去,只见陆春城颠颠倒倒地往后抽身了。没多久,卫生间里传来呕吐的声音,接连不断。
水声响起又结束,李萍芳便在这时回来。
李萍芳的眼光是尖利的,她看到陆月浓站在房间门口,第一眼便落在了手机上:“你拿了什么?”
“他喝醉了,”陆月浓顿了顿,没什么表情地说,“硬塞的。”
陆春城一旦喝醉,便丢了脑子多了胆子,的确是没什么事不能干。李萍芳默认了这一回答,说:“给了你就是你的,这几年小心点,不许换了。”
“嗯。”反正贵不贵的,也大都是自己掏钱。陆月浓并非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反而是懂事太早,对物价摸得门清。
他知道这手机多贵,自然也明白李萍芳的心疼,也明白她心疼的并非陆春城的钱包,仅是痛惜钱的浪费。这些年,她仿佛剥除了人间的爱恨,辗转于单位和住所,早出晚归,成为一台疯狂工作的机器,唯有金钱能唤起她的一点知觉。
那会都是翻盖机,贵的也要两三千。其实陆月浓自己也不禁好奇,陆春城醉里下了血本,不晓得清醒后会不会悔青肠子。
“你这是什么话?”陆春城却在此时从卫生间出来,听到这话,抬手就揪起了李萍芳的衣领,“他想花多少钱,我给,家里的钱哪里不是我拿的,你一分钱不出,说什么屁话?”
“你给?一个月500?你出门问问养得活谁?你还让我好好养你儿子?”李萍芳被“钱”激怒了,她攥紧了衣领,护住自己的脖子,“酒桌上花钱,赌场里撒钱,财神爷都没你大方。”
陆月浓知道,李萍芳说得没错。不过实际上,那仅有的500块钱,也大部分落进李萍芳的口袋里。
长久以来,陆月浓被李萍芳放任着自生自灭,闲暇时靠着自己打工,和偶尔去叔叔家吃顿便饭才得以生活。而这些,他都不曾告诉陆春城。
所以陆春城说的,其实也没错,因为这些年,李萍芳的确没在陆月浓身上花她自己的一分钱。
李萍芳如此反抗,陆春城显然被惹恼了,瞪圆眼睛,嗓门顿时大了几倍。口一开,就开始骂些粗鄙字句,他骂人的套路太贫乏了,颠来倒去便是用“卖”“婊”之类的字眼侮辱。
李萍芳被骂了多年,已对陆春城这种家里霸王、出门要脸的性子了如指掌,她既不惧脸面这些莫须有的东西,也不再对此付出任何情绪。
但这次不知怎的,她犟了起来,竟露出一个近乎锋刃的眼神,咬着牙说:“你最好把我打死。”
陆春城是最经不得威胁的性子。下一刻,李萍芳便被按在餐桌上,狠狠地打。一拳一拳,骨肉冲撞的声音,又钝又响。她仍是不屑一顾的模样,流出血液的唇颤颤巍巍地重复这句话。
桌上的瓶瓶罐罐,随激烈的打斗纷纷滚落,连同摞在上面的广告纸一起,倾洒而下,什么超市几折礼券、人寿保险推广,花花绿绿的,一张又一张,无规则地铺在地板上。
晃到最后,台面上的玻璃瓶也掉了下来,砰地一声,碎作无数玻璃渣子,水飞快地淌了一地,把那些广告纸浸湿。富贵竹摔得枝叶纷乱,鲜红的鱼躺在地面,挣扎着,跳动着。
陆月浓立在门边上,给社区民警发去一则消息,回身锁了屋子。他没有拦陆春城,毕竟拦了无用,没必要逼他打更狠。
太多时候,陆月浓会觉得他的理智像是一种无声的纵容,而李萍芳于自己而言,是无声的加害者,亦是母亲二字。
陆月浓必须承认,他已然冷透的心里,偶尔也会复苏几丝不甘,即使她从始至终都是那样不幸,让人没道理责怪。怨怼容易发作,亲缘的本能更易作祟,两厢交缠,过于复杂。
门关上了,声音却是不断的。陆月浓闭上眼,方才父子间的温馨,仿佛是十八年噩梦里昙花一现的错觉,从未真实地存在过。
第37章 春回
高一分班考试后,没什么悬念的,陆月浓高分进了文科精英班。
让陆月浓讶异的是,江倚槐最终也考入了精英班,还能继续做他的同桌。不过,等到高二开学,江倚槐被一个剧组收进深山老林,将近一个学期,陆月浓几乎就没怎么见他来过学校。
日子却是照旧过的,江倚槐不知出于何种心态,仍旧没给自己买任何通讯设备,虽然深山老林里也确实用不到,但偶尔能遇上电话亭的时候,还是会抓住机会给陆月浓打个电话。
在这样不咸不淡、不断不续的交流中,一晃又是一年春,已至高二下学期。
“06-07学年春季爱心义卖”的横幅高悬在礼堂大门顶端,因风而动,红晃晃的,瞧着又喜庆又扎眼。从底下路过的学生,难免不抬头多看两眼。
礼堂前的空地上,桌子摆了二三十张,一排排,一列列,夹杂着各色的海报横幅。
穿着奇装异服的摊主们招徕着往来的“顾客”,散播传单,分发气球,各显神通。而“顾客”们说说笑笑,不时往红色箱子里投一点钱,捐钱的同时还能换取喜欢的“商品”,一举两得。
顺高一年一度的义卖活动,举办在学雷锋日这天的活动课上。排场浩大,连庄严肃穆的大礼堂都充作学生们的背景板。
陆月浓因有事,多在郁冬那留了会儿,左右不过晚到了十分钟,结果各个摊位前已是水泄不通。好在他对这些花里胡哨的活动兴趣不大,更不会在自己都不足够的时候去花那些闲钱,便绕开乌泱泱的人群,从后面走到他们班的摊位去。
因各位学霸课余时间有限,经济能力也参差不齐,大家心有灵犀地达成共识,没花很多时间去筹备参展的东西,因而义卖这天,可以看出文精班主营的业务不宽泛,甚至可以说是简单明了——就只有书和衣服。
门庭冷落,陆月浓便坐在班级摊位上,接过了最不抢手的“摊主”一职,放班长她们出去逛,而后乐得自在地捧一本书看。
落到一半的太阳将余晖洒在他身上,像覆了层暖融融的金边。
摊位上售卖的书都是班里同学带来的,杂七杂八,或新或旧。标价却是不能按照原价定的,一来纯粹是为了献爱心,二来二手书身价本就大打折扣,只是该如何给价,也没人给个准头,更没有衡量的尺度。
在被十几个人包围后,陆月浓面色虽不改冷静,但心里已有些不耐,他梭巡片刻,从桌肚里扯出一张大白纸。
这纸应该是早前宣委做海报剩下的,边缘留有裁剪的痕迹,跟鲨鱼咬了一口似的,如果硬要美评一番,只能说“犬牙参差”,还挺有残缺美。
好在这并不妨碍陆月浓发挥,他把纸铺好在桌面上,用尺子厘去边角坑坑洼洼的部分。碎纸入篓,他发现桌上没有可供写字的用具,便转头:“蒋丽,笔借我一下,谢谢。”
蒋丽在一旁画得好好的,忽然被借笔,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出于对合作伙伴的信任,还是将笔递了过去。
陆月浓接过笔,先是顿了几秒,而后在白纸上“唰唰”几下,愣是把马克笔写出了毛笔的效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他转首再道声“谢谢”,把笔归还,又取了透明胶把纸往摊位前一糊。
整个过程不过一分钟,快出了“温酒斩华雄”的错觉,还没等蒋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陆月浓已坐回位子,捧着书继续沐浴金光了。
摊位前的众人一看,啧啧称奇,甚至还有人特地驻足围观,桌前聚起一拨人。
男生女生都有,交头接耳或窃窃私语,也不知是赞叹字好,还是被别的什么惊到了,表情古怪而微妙。
蒋丽将这些表情尽收眼底,内心几度犯嘀咕,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放了笔,抄到前面去看了一眼——
“给钱就好,谢谢大家。”
“……”蒋丽觉得字是好字,人间哪得几回见的好字,只是这内容……不怕没人买,就怕亏本啊。
蒋丽的担心不无道理,的确有个别贪便宜的,在陆月浓身边哄抢了一阵。但没过十分钟,摊位就清冷下来,毕竟在活动中,玩才是第一要义,买书的人总体不多。之后偶尔有几个人来,也大多是找蒋丽画手绘T恤的。
蒋丽是文英班美工的一把好手,宣传委员的得力副将。这妹子精通绘画,因而一手撑起了班里黑板报的半边天——另一半边天是陆月浓的粉笔字。因此,这次蒋丽自告奋勇要做这个DIY的企划,也得到班里同学的一致支持。
“你好,这个,这个45吧……”
“那个……一起吗?一起的话就85。”
“或者我也可以现在画,同学你想要什么?”
摊位前不少人挑选问价,生意算得上兴隆,百忙之余,蒋丽不忘抽空问道:“学委,怎么不去买点东西啊?我看槐槐他们,在高三6班那边的摊位上玩。”
文英班阴盛阳衰是不变定律,虽然这一届有所改善,增到了十一个男生,但仍是女生居多。女孩子叫不惯“大佬”这样土匪头子般的绰号,便都管江倚槐叫起了“槐槐”“槐儿”,王治宇他们迫不得已入乡随俗,但一度觉得十分牙疼。
高三6班?陆月浓想了想,记起来——这个班的横幅很有噱头,他刚路过时也被震惊了一下,大概是仗着快毕业了,抓紧时间放飞自我,在被年级主任逮住的边缘大胆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