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流(44)
在路口时,陆月浓与江倚槐分道扬镳。江倚槐笑着,挥手远去,于是陆月浓的耳朵得到解脱,那几分聒噪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月浓就站在被红灯拦截的人群里,默默看亮黄色的书包隐没在十字路口的另一边。
到家的时候,天色已暗,窗外路灯亮起,照出尘灰漫飞。陆月浓搁下钥匙,站在一如往常安静的室内,竟久违地感到清冷。
他回到房间,把书包和外套脱下来,丢进布面有些脱了线的矮沙发,连同手里的袋子一起。
袋子是光面的,滑到了地上,连带着衣服也从中掉出了半截。陆月浓蹲下来,把乱了的衣服摊开,重新折,折到正面的时候,指尖在图案上有了短暂的停留,他眼神闪烁片刻,把这片图案折在里面,叠好以后,就看不见了。
陆月浓把衣服塞进袋子,找到不会再掉下来的位置放好在沙发上,起身时却眼前一黑,晕头转向,要不是及时扶住了,大概能磕到地上。
想来是有点低血糖。习以为常,不打紧。
陆月浓剥了块牛奶糖吃下去,仰躺在床上,试图缓解这一阵来得快去得也快的晕眩感。
房间的窗没关,留了条缝通风,路灯的光流进来。楼下有人打开了收音机,响声开得很大,也悠悠地扬上来。
“のびた人陰を舗道にならべ
夕闇のなかを君と歩いてる
手をつないでいつまでもずっと
そばにいれたなら
泣けちゃうくらい
風が冷たくなって
冬の匂いがした
そろそろこの街に
君と近付ける季節がくる
今年、最初の雪の華を
ふたり寄り添って
眺めているこの瞬間に
幸せがあふれだす
……”
春日蒸蒸,电台里居然放起了《雪之华》。明明是不符合节气的,但他闭着眼,在这样过于纯澈的歌曲和动情的女声里,脑海中,仿佛真有片片雪花降落人间,沁凉的风吹起它们,把街头巷尾染作无瑕的白。
在幻想出的冰天雪地里,陆月浓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出离了现实。
第39章 盼雪
那是去年年末的事情了,于今而言,也不过隔了三个多月。
每年的最后一天,是学校例行的元旦汇演日。这天上午,老师们大约心情好,不再上课,说节日里开心一点,给大家放电影。
同学们大声叫好,嚷着“老师万岁”,兴高采烈地关门关灯。陆月浓坐在窗边写题,被最前排的葛韧喊了声,原来是让他拉旁边的窗帘。
电影放的是《悲惨世界》,虽然听着凄凄惨惨戚戚,与节日氛围格格不入,但其实很适合这样的冬日。
陆月浓早就看过多次,在电视上,在网吧里,还包括了书,在已经了解深甚的情况下,说不上感不感兴趣。
但他已经把假期作业刷得差不多了,教室里很暗,也做不了别的,于是就干脆随大流地看起来。
陆月浓离大屏幕又斜又远,几乎是整个教室的对角线。边上的位置空着,陆月浓想起早间郁冬说过的话。
“江倚槐同学最近很忙,可能没办法来学校,不过他的妈妈打来电话,说他很想念大家,祝大家新年快乐,他不久之后会回来参加期末考试。”
陆月浓坐到了江倚槐的座位上。
前面的刘莉转过头来,小声说:“学委你是想看得清楚一点吗?可以去讲台上,反正没有老师,看班的不是班长就是你。”
陆月浓摇了摇头:“不用,这样就好。”
电影看了一上午,铃声响时,两边的同学把窗帘拨开,才发觉光亮得刺眼。
“下雪了!”
“啊?真的假的?”
“我看看我看看!”
的确是下起了雪,绒毛似的,接连不断地向人间落下来。房舍上攒了薄薄一层,像冷饮从冰箱取出时,表面所结的白霜,哈一口气就能化掉。
“我好几年没见过雪了……”
“我也是。”
“希望这次可以下得大一点!”
“我们吃饭去吧,吃完看够不够玩雪!”
陆月浓往窗外看了会儿,没说什么,在一片欢声笑语中走出了教室。
这天午后,同学们撑着伞,来到张灯结彩的大礼堂,观看文艺节目。
文艺汇演的节目或由学生策划,或由老师贡献,早在十月份就已开始申报筛选,经历排演修改,最终取15个左右登台,每年倒也不乏亮点。
舞台顶端挂着一道横幅——顺城中学2006-2007元旦文艺汇演。红底白字,鲜明醒目。学校节俭异常,这个“6”和“7”的看着崭新些,显然是贴上去的补丁。
陆月浓坐在大厅靠左的第三排,离舞台不近不远,他斜看着那道横幅,不知能从中看出什么花来。
左列3-4排,刚好是高二文英班的位置。待郁冬把人头点齐,确认一整个班坐齐了,除流动人员外,并没有出现失踪人口,大家才解放似的放松下来,天南海北地讨论开。
陆月浓左手边的座位是空的。想来奇怪,他其实没有特地给谁留,不知怎么,就坐成了这个样子,但他不是会大声说“老师我这怎么没人坐”的性子,也就由得它去。
这确实是班里人的“默契”,虽然不晓得是哪门子的约定俗成,但在董力帆和王治宇看来,倒是颇为羡慕的。
虽然郁冬人格魅力出众,很多人都想继续留在他班里,但分班考试残酷,留不留得住还是要靠真本领的。自从削尖了脑袋挤进文英班,班里的同学大换血,熟悉的总共留下了七八个,这还是郁冬buff加成的结果。
新班级新同学,自然重新编排位置,结果,王治宇和董力帆被隔了两排,在喜庆的新学期伊始,生生上演一出兄弟分爨。自此,二人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课间讨论游戏都得多跑点路。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反观江倚槐和陆月浓,就好像被神眷顾了般,照旧坐在一起。这位神十有**名叫郁冬。
礼堂仅开了半扇门,此时显得有些逼仄,人群少不了推推搡搡,缓慢地拥入。远远望去,就好像一块块拼凑起来的彩点子,正极为艰难地挪动,仅能从方位和校服的颜色,大致推出是哪个班级。
陆月浓视线转至门口,又漫无目的地看着。进来的由整班整班的大部队,到三三两两的后来者,直到最后没人了,门又被值班老师阖上。陆月浓看了很久,像是看倦了,把目光收回来,开始闭目养神。
董力帆起初还纳闷陆月浓为何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等校长把开幕词的稿纸往手里一摊,他心里就“咯噔”一下,全明白了。
不愧是陆月浓,一切行为都带有超前性。
董力帆暗自在心中握拳:学习陆哥好榜样。
校长那点融合了乡土与时代的口音,把一份热情洋溢的开幕词念得如同基层工作号召会议,仅听几句,就让人感到索然无味,困意顿生,估摸着听够五分钟,失眠症患者都想梦会周公。
王治宇打了个无声的哈欠,眼泪差点流下来,他百无聊赖,为了不让自己睡着,便小声模仿着校长的口音,捏着嗓子说了一段开场白。
董力帆敬佩他的模仿能力,但仔细一琢磨,又发现了问题:“这词有点熟悉……我好像在哪儿听过?”
王治宇想了想,精准定位到一年之前的记忆:“我们去年汇演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这段话?”
“好像是的。”董力帆豁然开朗,一脸“原来如此”的表情,他惊讶完“回锅稿”的万能,又在无聊之余对节目产生了浓厚兴趣,他眼神一拐,打起陆月浓的主意,“陆哥,你知道今天汇演的节目单子吗?”
陆月浓平日里时和学生会有来往,很容易就能看到节目单子,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知道。”
董力帆眼前一亮:“有什么亮点嘛!”
陆月浓脑海里闪过三两记忆,从中择出高三6班师生安塞腰鼓表演、校长出演的小品《秃鹫》一类的品目,按照经验,这些都算是学生眼中的爆点。不过就他个人而言,倒是更期待高一2班的话剧新编。
理清想法,陆月浓刚欲开口,王治宇却立刻扑过来,拦道:“不不不,别剧透,陆哥你别说,我们自己看!”
陆月浓便不再开口,任由董力帆泪眼婆娑地和王治宇大战三百回合去了。
但这天的节目实在没什么意思,陆月浓断断续续地睡到了尾声,才在歌剧声中悠悠转醒,节目没多久也结束了。演员们并作一排,鞠躬谢幕。
陆月浓想:好像睡过头了。于是跟着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鼓掌。
红色的帘幕从两端向中间闭合,主持人回到台前。
男主持是理英班的班长李嘉栋,未分班时,陆月浓常与他在办公室碰面,是个说话自带共鸣效果的小正经,倒是颇有领导风范。女主持则是隔壁班的班花禹雨,她美丽开朗,成绩优异,但让陆月浓印象深刻的一点,却是据说她与江倚槐关系不错。
为什么说是“据说”呢?因为陆月浓曾有幸从别的学生口中,听过一段“风流韵事”,可在同样在一旁偷听的江倚槐本人,却憋红了脸连连摇头。
待李嘉栋说完过渡词,禹雨接力:“夜幕下的絮语,我有一段儿时的幻想,存在梦里,揉进成年后的乐章,想一同唱给你听。”
李嘉栋:“下面,有请高二1班江倚槐同学带来改编乐章《小星星》。”
蒋丽:“?”
刘莉:“??”
蒋复竞:“???”
王治宇:“我没听错吧帆儿?”
董力帆:“大头你为什么要抢我的台词?”
郁冬从最前面转过头来:“原来我们班的节目是江同学的,你们怎么都没提起?”
同学们面面相觑,因为压根没听见风声,谁都不知道啊!然后想到了什么似的,又纷纷把目光投向陆月浓。
陆月浓接受了一众目光的扫视,他在不同的眼瞳里读出了相同的质问,可实际上,他和大家其实没什么差别,同样是非常无辜地被蒙在鼓里。
但好像,大家都不太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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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倚槐来到班级座位上时,引发附近一片骚动,连锁反应式地激起了小规模的喧哗。
“槐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居然还会弹吉他啊!还有钢琴!”
“怎么都不告诉我们你打算表演节目,不够意思,太不够意思了!”
……
大伙七嘴八舌,没多久,校长又开始读“回锅稿”了,大伙儿也便做回安分守己的哑巴,一时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