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想要什么?丰年问,要不要我放假立即赶回家,当着乡亲父老的面儿给你们跪下磕头,说一声“女儿不孝”?放下包就捋起袖子和面粉包馄饨,一天卖完几百碗后在那儿再洗两小时的碗?或者顶着北大的学生证在象牙镇里走动,让亲戚朋友把孩子都送家里来让我辅导?
想不想要我把推迟一年读大学换来的十万奖金捧给你们,我自己回学校买件冬衣都要算三次账?
“我没给你生活费?”宋绘香气得发抖。
怀丰年说给了,我没动,我随时可以还给您。可是和父母说话不能提“还”这个字儿,能还清的还叫父母?他们要的就是孩子一辈子都亏欠自己。
“知道我为什么死活不给你们那笔钱吗?因为我不想再过为了点生活费卑微看眼色的日子,我想要干干脆脆地取我所需。”丰年吃不下饭回了房间。
外面沉静了会儿,渐渐争吵起来,宋绘香和怀湘龙又开始了年夜大战。
她晚上十点时问小英年夜饭吃什么?小英说可丰富了,炖了香辣牛肉,还做了剁椒鱼头,再炒了个蔬菜,又开了瓶酒。这是她第二次自己过年,也有一个家的感觉。
丰年问好吃吗?
小英从她语气听出了沉闷,“家里怎么样?”
“我现在可以去投奔你吗?”丰年说在家吃不下饭,一上桌她就觉得少了盘菜,吃到中间才想起来是少了算盘。“小英姐,我觉得,恳请他们真心爱我一点儿有些丢人。”
“他们可能会说因为你不爱父母,他们才和你有距离。”小英感觉到丰年哭了,她放下筷子,“如果你实在难过,明天来我这儿吧。”
丰年可等不到天亮,趁着晚上还有出租车就花了几大百回柏州,在火车站看了一夜书后登上了清晨七点的火车。幸好她逆春运人流而行,一节车厢空荡荡的就十来个人。怀湘龙和宋绘香轮番打她电话,丰年留了封信还不够,只好回信息,可写了好几条都觉得很难发出去,最后就删成一句话:爸,我和你们没有话可说。你们放过我,请让我过个安心年。
小英早等在站外,老远看到了卷毛后她笑着招手,丰年本来也在笑,很快嘴角开始抽搭。小英说没事儿,姐给你做好饭了,补上你昨晚没吃够的。
看着面前的六菜一汤,饿了半天的丰年不顾吃相塞得愉快,小英握着啤酒杯看着她,“我家以前过年都吃这样的菜,我和我外婆学的。”外公外婆去世后,她的年夜饭是追随印小嫦每年流连在不同男人家吃的。
小英说姐有个喜事儿要告诉你,我打消去杭州四季青买铺面的主意了,把剩下的二十多万给还了回去。她年二十九去的柏州,直接将协定摆在了浩哥和他老婆邢芳面前,“小怀,我这辈子最扬眉吐气的时候不是在陇西和人合伙开店那天,而是还清债务。”
浩哥都不敢正眼看我,他给我挖的坑,还说大话。结果他自己呢,到处开店开厂拿代理,资金链断了后只剩下柏州还有两家店。小英喝下酒,“他老婆邢芳收了钱嘴里还不干净,说我这又是伴上谁了?我还了她一脸水。”
印秀也没回三纺厂的家,而是给印小嫦打了电话,“不会再有人去拍门催收房子,你放心,我不会拉你下水。”等印小嫦要问什么时,印秀挂了电话。
“我真的感谢这个时代,它让我的苦头没白吃。”印秀说小怀,你以后无论到哪儿都得记住,你自己就是自己的家。别靠人。
丰年肯定地点头,“知道。”
这么些年,丰年头一回过了个安心年。说是帮小英整理数据,其实小英将她传授的那套表格已经玩转得很溜,偶尔出现问题和在北京的丰年电话沟通一下,再由丰年远程修正就能解决。
大年初四的小英将忙着打扫店铺,小英说她在宁波也可以做下去,又拿下了隔壁的一间铺子,还打算雇两个人,“小怀,我三月份就要和服装厂合作,我自己开始设计衣服了。”说这话时,印秀的脸显出酡红,“在柏州时就想做这一行,也就学了点课程。”隔了六七年,小英才初步具备实践的条件。
“就是像乌龟一样慢慢爬,我也会爬过去的。”小英姐的豪气感染了丰年,和她碰了碰杯。喝完小英又看了眼桌上的两部手机,丰年知道她一部为了生意,另一部则还用陇西的号码。不过生意手机以前总是响个不停,陇西的那部则偶尔只有条信息,可能还是广告。有次她无意瞥到,小英打开的收件箱里都是数字。
她想到俞任和齐弈果已经恋爱,那个唱小生的家伙可能单身了,看着手机欲言又止,小英问怎么了?
丰年笑,“没什么。”
小英看那部老手机,有些不好意思,“习惯了而已。”她的唇随即紧闭了会儿,又喝了口才打开话匣子,“这里面最大的数字是62。”
可能是她为了捞信息位置发的,当时有一段时间我黑了她的号码,后来一次性打开一股脑的都是这些,再后面就没了,不晓得是不是已经把我给黑了。小英在丰年面前用“她”指代卯生居多。
“为什么不主动给她电话呢?也许她是觉得和你没希望了才不再发。”丰年说你们年轻人就是矫情,一句话能说清楚的事儿非得耽搁几年。
小英听乐了,“是这么个理。”又低头把玩手机,“我就想想而已,也挺知足了。”要是知道她黑了我,可能要心里难过半天。要是知道她有了别人,我也要难过好久。小怀,我觉着这样的状态最好,能让时间停在这里面,好像一切都没变化一样。
“明天咱们吃酒看戏去。”小英说合作商给的票,又有东西吃,还有越剧听。她从钱包里翻出两张票,“呐。”
不像在陇西听戏时有那种正儿八经印刷得精致的票根,这两张票只有几行文字,唱得《玉蜻蜓》,还有时间加地点和剧团。丰年说咱们怎么去?这地方不近吧?
印秀说还有个惊喜没告诉你,我买车了。以后跑生意去工厂也方便,再也不用在公交车上被人踢。她说很便宜,到手一共花了八万多而已,姐总归有车带你兜风。
在死气沉沉的家里丰年目之所及都是愁闷苦恨,一见小英却是阳光普照。印秀的车里还有新车的气味,脸上洋溢着喜悦,“劳动改变生活。”
但她开得却很小心,四十分钟的路慢慢吞吞地开了一个多小时,被后面着急的车主用喇叭怼时,印秀就对丰年羞涩地笑笑,“我开车也像乌龟。”
哪儿有这么好看的乌龟呐?丰年尽量不让自己多看小英姐,她不时扭头向窗外,又忍不住扭回来瞥一眼小英。丰年对俞任说“此情无计可消除”,心里还跟着一句话,“下了眉头,只上心头。”
她下决心耗上去了,小英现在不想恋爱,不代表以后不会想。只要常相伴,未必没机会。不就是蛰伏吗?复读蛰伏成功的丰年还是有些自信的。
小英停车后带丰年找到了地方,碰上工厂的合作老板娘,两人亲热地寒暄了片刻,丰年发现小英的宁波话好像说得越来越多。她陪在一旁听个一知半解,便默默打量着周围。
戏是要在临时搭建的戏棚中唱,里面陆陆续续地进人,舞台不大,音响派头却做足了。小英给面子捧场,老板娘更开心,连说听完去吃饭。还亲自将这“两姐妹”送到了棚内位置较好的地方。
丰年左看右看,发现观众很多上了年纪的,她有些语重心长,“越剧要根植于群众,也要根植于年轻人呐。”
小英说咱们这不是来了吗?她噙着笑坐了会儿,一看时间还有半小时,就说先去外面透透气。丰年问你是去抽烟吧?卷毛被小英揉了下,“就一根。”
丰年说那我陪你,我也觉得闷,演员真不容易,我们只是听,他们还要卯足了劲儿唱,肺活量惊人呐。
小英找了个相对僻静的角落,夹着烟看着小卷毛笑,“你是来监督我,怕我多抽吧?”
丰年挑眉,“不敢不敢。”她就是爱多看看小英,外面有些阴雨潮湿,丰年说我给你打伞。小英说待遇真好,回家给你再加盘菜。她们说笑时,看到几个穿了戏服带妆的演员从不远处的一间屋子里出来。走在前头的是朵身着百裥裙、外套红色古代披风的艳丽牡丹。牡丹花面如春水,凤眼俏眉,她步态轻稳,看到天上的雨水时却微微皱眉,很快她头上被一顶伞罩住——一个倜傥的小生帮她撑起了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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