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基本不错,俞任几乎每晚都要和袁柳说会儿话才休息,哪怕之前两小时她们刚刚在车里见过面。小姑娘说高三真没劲,就是复习旧知识加做题。小姑娘还说赵佳琪最近对自己有点儿冷落,因为学神每周都去她妈妈饭馆吃饭找自己说话。小姑娘还说学神虽然有些精英,也挺冷,但深入沟通下来,就是个“小姑娘”。傲娇、聪明、习惯故作成熟,又霸道孩子气。
上周五,小姑娘伸出手腕,指着学神强行送她的运动手环,“刚才在校门口强行给我系上的,我得想想怎么回礼。”
小姑娘想回礼那晚,俞任有些失眠。俞任说不吃醋,谈吃醋无立场,其实心里明白,谈和吃是两码事,不想吃和不得不吃也是两码事,觉得自己没吃和实际吃了又是两码事。
“睡眠还行。”俞任看着印秀,“我觉得你整个人更有光泽,脸上眼睛里总含着笑。”
“以前如丧家之犬。”印秀开自己的玩笑,“因为没有,所以心野心大。”就说赚钱吧,看到同行赚得多我就告诉自己我也行,我还能赚更多。从牢里出来后知道自己有几分能力,就做能力范围的事儿。可能这在别人看来太老土保守了,我妈也有些熟人来店里看,让我做大,建分店,甚至去借贷,我都拒绝了。“三十岁就晓得自己的边界在哪儿不是可悲,我觉得幸运。”
“边界?”俞任问,你是说上限?
“对。上限不是存款数字,不是多少套房子,而是和生活相处愉快。我现在不自觉地就考虑到卯生,不想被生意牵扯太多精力而忽略她。”印秀品了口茶,甘甜的味道在口腔溢开,她笑,“明年我就能自己注册公司了,到时我还想在隔壁开一个服装设计室,能照顾到兴趣,赚点房租水电费就满意。”
我觉着“长大”就是个得到、失去、重新得到的过程,以前的印秀想做亿万富翁出人头地衣锦还乡,现在的印秀小康就好,有卯生就是幸福。印秀送俞任出门前看了下天,“雨彻底停了,你也有恒心,一直接小柳。”
“这事儿不靠恒心,有时我也忙得没空接。”俞任和她道别。
“嗯,不靠恒心。”印秀将茶点放在后座,“给小柳小海她们留的,店里的中秋贺礼,我特意尝了十几家店后定做的品茶月饼。”
印秀看出俞任心里还压着话,她拍拍车窗,弯腰看着俞任,“我的都是小买卖,如果你不嫌弃,随时欢迎你来一起奋斗。虽然我说没那么大野心了,但开了张的生意还是想做得更好。”
“好啊,我哪天直接上门直接投奔你。”俞任心里一暖,低头发动了汽车,印秀往后退了几步让开位置,俞任却没动静了,她扶着方向盘踌躇了会儿,“印秀——”
“嗯?”印秀看着她,“我知道你有时很难。还是那句话,想说话时随时来。”
俞任的难只能自己纾解,有印秀这话,她点点头,“走啦,你也早点回家。”
接送袁柳这么多天,只有加班太晚实在不方便时才会让宿海帮忙,尤其当了副主任后就碰上连续加班,本周俞任只在周三接过袁柳一次。俞任不靠恒心,“靠”什么做什么,说明这事儿做得还是有心理压力,还是要和人性天生的惰性作斗争。俞任只是觉得小姑娘上大学前,接一次少一次。而今天在出发前两小时就待不住,俞任喝了两种茶,也压不下心里的火苗。
不要怕预测将来,虽然未必正确,即使会让心情变得沉重,但俞任这些年的工作已经教会她一点:最坏的结果要考虑再考虑。
最坏的结果是小姑娘去了大学校园,她们天各一方,假期才能得见。袁柳会遇到各种有意思的人和事,她会跳出俞任给她圈造的一方井,见识到世界缤纷多彩的一面,也会触碰到必然的暗礁。等毕业后,她会扔下“姐姐”这根拐杖,独立行走、放肆奔跑,她会发现大她十一岁的姐姐是亲人,而不是恋人。
卯生就用这样的定位让俞任渐渐放下执着,齐弈果就在那一边的天空下找到了生活的新轨道,袁柳也会终将成为她自己。
无论袁柳的感情是自小亲密渐渐变质而来的,还是青春期的萌动,或者是取向启蒙甚至游移的一个变奏,她来得太是时候,她让俞任的“姐姐眼光”变了颜色,混杂进奇妙的味道。
有青苹果硬糖的甜和酸,这是袁柳自带的心仪味道。又像今天在印秀店里品过的水仙茶,清澈橙黄,清淳甘美,这是她们之间的化学反应带来的——起初袁柳架薪生火,现在俞任不自觉地添柴浇油。俞任习惯她,离不开她,寂寞也渐渐不见,甚至闭眼任由自己沉进去。
一点点的,这样就不会被别人发现。悄悄的,甚至袁柳都说不出所以然。烧完的最佳结果便是相离两欢,而俞任能获得心里的“时时圆满”。她不怕分别,不怕和袁柳之间的特殊情愫无疾而终,她善于组织材料和文思,已经是研究室一把响当当的笔杆子,她深得“中庸”精髓。
吃这个味儿,但不表态。爱这个味儿,但不执着。想这个味儿,却会隐忍。
有从犯袁柳聪明的配合,俞任才能安全地走到现在——两个暧昧的集大成者,两个各怀心思的沉默棋手,围坐在暗昧的篝火下,火光照在她们脸上,火苗时明时暗,她们用眼神交流,将话语折叠。才十六岁的小姑娘,她怎么出落得如此心思深刻。
想到这儿,开着车的俞任才惊觉已经开过了八中,她忙停路边给袁柳电话,让她等调头。
袁柳上车时身上有淡淡的汗味,俞任问今天教室没开空调?
“其实今天最后一节课是老班的,他家里临时有事我们就改为自习。我和赵佳琪去操场跑了十几圈。”袁柳的下巴还在滴汗,“天气闷,跑得累,一边跑一边吵架,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俞任给她扯纸巾,“擦擦。”
小姑娘不接,凑近自己的脸,“你来擦。”
“那你得给我一个理由。”俞任斜着身体似笑非笑看她,“比如说,你骨折了?”
袁柳脸上的笑容凝固,“好几天……我的心像骨折了。”小姑娘低头,浓密的眉在车顶灯下闪着汗光。俞任沉默了下,替她从额头擦起,袁柳闭上眼,睫毛轻动,和嘴角一样弧度上扬。她感到纸巾顺着眉头轻轻往眉尾沾,又来到脸颊鼻梁,最后到圆润的下巴。俞任觉得看脸和动手观光不同,她发觉袁柳的青苹果味道退了些许,小姑娘又悄不作声地长大了。
收起纸巾,俞任坐正,“和朋友澄清误会了?”
“嗯。”袁柳又笑,“赵佳琪下决心努力一整个高三,不再想感情的事儿。”不因为别人的优秀而苛责她自己,“她想拉开和学神的心理距离。”
“怎么拉?”俞任发现这些小孩比她高中那会儿聪明多了,她不懂,只晓得偷哭。
“把视线放在自己身上就是拉开。”袁柳说以前觉得这不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儿吗?怎么她就是想不明白?后来发现人和人不同的,矗在赵佳琪面前的是一座光滑的峭壁,她徒手攀爬,一次次滑下。直到她懂得看自己身上的伤口,还有身后身侧不同的路,就明白怎么办了。
袁柳的胳膊肘放在大腿上,她撑着自己的下巴看着前方,又陷入和俞任常见的沉默。以往她不觉得这沉默聒噪,俞任也不觉得尴尬,她们不必强行找话题。可今天不同,袁柳的心事比夜浓。
俞任瞥她手腕,手环已经不见。想到小姑娘说的“心像骨折了”,她心里麻了下,左侧头皮都似乎鼓噪弹起。俞任还是将车开到袁柳家楼下,小姑娘照旧告别,俞任喊,“小柳——”
“嗯?”小姑娘回头看她。
“心脏骨折了——怎么接骨会舒服些?”她问。
袁柳那一刻激动得说不出话,她低头看左胸口,“好多了,一下子就好了。”
俞任眼色动了动,她朝袁柳招手,“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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