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寸心脸埋在大碗里,碗沿上露出两只眼睛,瞄着颜柏玉。
她忘了昨天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只知道在睡过去之前,颜柏玉一直守着她。
她这前半生就没享受过这样温柔细致的照顾,她的母亲是有些强势的女人,对她的教育一向是跌倒了哭破嗓子也得自己爬起来,生病的温馨时刻仅限于问她想吃什么,亲自下厨给她做饭。
仅仅发烧,她母亲不会半夜守在她床头给她降温,直守到她睡着,就算这么做了,她母亲一定生疏,她自己也一定不自在。
深夜里人容易胡思乱想,兼之生病情绪脆弱,昨夜里她对旁边有人关切她的感觉很依赖,但现在回想起来,又觉得受宠若惊,尴尬、尴尬得浑身刺挠。
她这人一尴尬一紧张,就想着以玩笑的方式将其化解,“你昨天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
颜柏玉抬起眼睛,目光不由自主定在昨晚那张呢喃轻语的嘴唇上,它颜色苍白,好似强撑着这份活力,“你睡着了。”
李寸心笑道:“昨天晚上我鼻子堵了,我没打呼噜磨牙说梦话吧。”
颜柏玉眼睛又移开了,少顷,冷淡地说道:“没有。”
春回的燕子飞入门前檐角之下,透过阴云的风吹动后门吱呀,颜柏玉的回答像一道休止符,让两人的对话出现间歇。
颜柏玉拿着自己的碗筷起了身,“你慢慢吃,我先去养殖场了。”
“哦,嗯。”李寸心猝不及防,涌到嘴边的话,转了个弯,打道回府了,她只记得一些关怀的常用句,趁着人没走,接话道:“路上小心。”
她看着颜柏玉的背影出了大门,人转向之后,她从大门望出去的视线便受了限制,看不到了。
她落寞地笑了笑,目光收回来,那点笑的力气也没有了,嘴角松弛下来。
她极疲惫地从肺腑里叹出一口气,一手扶着碗,一手撑着脸颊。
于木阳到堂屋里来拿农具,看她这吃法,吐槽道:“你这是要留到吃中饭啊?”
云琇进来收菜碟,拍了于木阳一巴掌,“你催她干嘛!”
“没催,我就随口一说。”
“去去去,出去出去。”
两人进来又出去,屋子里只剩了李寸心一个人,屋前传来燕子的啾啾鸣叫,后门依旧被风吹得吱呀作响,李寸心将碗内的粥喝完后,起身想去将后门关上。
新屋和土坯屋朝向一样,大致在一条中轴线上,从后门可以看见土坯屋的院子,现在那边的房间大多做了杂货间。
李寸心扶着后门出了一会儿神,走到菜园里,院内的菜地大多只长出些翠绿的秧苗,她穿过菜园,打开篱笆门,径直走到院子里,站在了梅文钦的驴棚前。
她撩起帘子,进了驴棚内,梅文钦离开后,这间棚子暂时空置了,因为担心过病给其它畜力。
靠栏杆的那块地的草料还有个凹陷的印子,那是梅文钦经常站的地方,黑驴有时候也会像狗一样在地上打滚。
李寸心走到栏杆边坐下,地上铺着的草料泛潮,有了轻微的潮湿霉烂的味道。
她把脑袋靠在栏杆上,望着棚顶,棚子搭得很潦草,但结实,和那间土坯屋前后脚落成,多少年了,没想到最终结局不是因为坍塌而弃用,而是因为住它的主人离开了才弃用。
颜柏玉将碗筷拿去清洗后,没拿回堂屋,直接放在了厨棚的置物架上,便径直去了养殖场。
周浣提着给饲料的木桶出来,笑道:“不是让你今天休息一天吗。”颜柏玉不说,她都知道颜柏玉昨晚肯定要起夜照顾李寸心,所以一早就跟她说话,让她今天在屋里休息,补补觉。
“不用了,反正也没什么事做。”
“可以陪陪村长嘛,我看她这段时候情绪不太好,有些心里话,她不愿跟我们说,但你是来得最早的,和她交情不一样。”
颜柏玉没有作声。
周浣说道:“你脸色不太好。”
颜柏玉道:“可能是昨晚没有睡好。”
“你看……”周浣话还没说完,有三个人从场房内出来,周浣忙道:“小左,你们三个回去村子里运些干草过来,那些猪仔受不得冻。”
三人应了声,径直回了土坯屋,草垛垒了好几处,分为稻草和麦秆,都在土坯屋这一边,其中一人去借板车,另两个人拿来了杨叉取驴棚旁的稻草。
那去接板车的人推着板车回来,兴致勃勃地说道:“诶,我看到杨树林那边,许印和文宓两人带着人在做体操。”
“是锻炼前的热身运动吧。”
“有这力气干嘛不用来多干点活?”
“听说是要练一支队伍,维护村子里的治安。”
“说得好听,还不是用来压制我们的。”
“别这么说,原来的社会不也有民警维护社会治安。”
“那民警是谁都能当的吗,村长是谁都能做的吗,也要考核,要成绩,要能力的好不好。”
“你说话小点声。”那人听出了她矛头的指向,压低了声。
“这说的是事实啊,难道不行还不能让人说,要捂我的嘴?就前段时候我和朝之吵架那事,她压根就在和稀泥,我为的是几粒种子吗?我稀罕啊?我为的是朝之不尊重我,她呢,她在一边就只会当和事佬,一点决断也没有。”
“我也觉得哈,她没点主见,别人想吃汤圆青团,说多种糯米,她就多种糯米,说要做纸墨,她就让做纸墨,我们现在要这纸墨用来干嘛。”
“赵蓬莱做事有条理,许印有魄力,颜柏玉冷静聪明有决断,都比她适合当村长啊,当初他们这村长是怎么选的?”
“她来得最早呗。”
李寸心局促地站在驴棚里,她原想回去,却迈不得步子,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倒像是做贼一样,要缩在这里,怕被人发现。
她又坐了回去,可是坐着又太难受,五脏六腑挤压在一起,沉郁闷痛。
她躺了下去,伏在草堆上凹陷的那个印子里,用手臂枕着额头,冰冷潮湿的地气透过干草涌上她的鼻头,一股酸涩难抑的气流从鼻腔逆行到眼角,有湿润的液体从眼睛里沁出来,沾湿了外套。
她知道自己比不上颜柏玉他们,人生阅历也好,社会经验也罢,她都不如他们,这是切切实实的能力差。
她比不过他们,所以总害怕自己做得还不够好,她希望让所有人都满意,即使她知道让所有人都满意是不可能的事。
一百个人夸她好,只有一个人批评她不好,她也觉得自己不好。
外头的声音远去,过了一段时候,李寸心抬手撩开帘子,从驴棚子里走了出来。
她原本想回屋去,有人叫道:“村长。”
她循声看去,沈虎托着两捆的树皮走了过来,她顺口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去?”一开口,声音喑哑。
沈虎道:“你感冒还没好吧,这两天阴雨天,你还是多加点衣裳,别又着凉了病情反复。这是构树皮,你不是准了我造纸嘛,我要把这些树皮浸泡到水流里,让这些树皮吸水软化。”
李寸心左右看了看,“就你一个人?”
沈虎笑道:“这不是你还没给我分人手嘛。”
李寸心一怔,垂下眼睫,说道:“对不起,我没考虑到这事……”
沈虎连连摆手,“我就这么一说的,村长,我开玩笑的,你别放在心上,你现在给我人我也不敢要啊,我自己得把流程过一遍,我心里有了底,我才敢教别人怎么做不是。”
好一会儿,李寸心问道:“你怎么不用板车运?”
沈虎道:“一辆给于哥在运黏土,两辆给赵监工在运砖,原本有一辆是闲置的,小左说她们要拿去给养殖场运干草,我想着这树皮也不多,就给她们去用了。”
“我给你搭把手吧。”
“别别别,你病还没好呢,这树皮我一个人拖过去就成。”
“反正我也没事,动一动发发汗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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