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安(25)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可他只剩下梦了。
柳长泽偏过头,长长的吸了一口气,面色如常的往回走。
“侯爷,月色很美,不看看再走吗?”沈是扯住了他的衣袖。
“放开。”
“侯爷不愿留,甩开便是,何必停下脚步呢?”
柳长泽微不可见的颤抖起来,难堪、绝望、贪恋快要吞噬了他,他双手攥成了拳。
沈是松开了手,口吻很轻:“是下官僭越了,侯爷慢走。”
柳长泽闷声而去,惊起萤火四处的飞舞。
沈是皱了皱眉,柳长泽心情怎么差成这个样子。
漫无目的的萤火虫飞到了沈是身边,有一只落在了他手心上,酥麻麻的,他忍不住握紧,贴到眼前向外打开,竟看到了一点星火缓缓升起。
这里确实挺美的吧。
盛意说走了过来扶起他的手:“老爷,水打完了,我们回去吧。”
“好。”
......
到京的时候,古道两排新柳抽了嫩芽,一望无际的来路上,徒留几道长长的车辙。
“沈兄......沈兄......沈兄......”
细微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不断地传来,盛意耳尖微动:“老爷,好像有人在喊你。”
沈是好奇的下了轿,便看到一道显眼的火红身影,拼命朝他挥手。
沈是眼前一亮,往侯爷的轿子走去,他轻轻撩开窗帷,露出半张喜笑颜开的脸说:“承蒙侯爷一路相送,如今已到京城,下官有旧友成亲,能否先行离去,改日登门拜谢?”
他左脸颊的小梨涡,随着话语忽隐忽现,柳长泽挪开了视线。
“随你。”
沈是向人影处疾徐而去,猛地被意气风发的红衣男子抱了个满怀:“沈兄,你可算回来了。”
“你这新郎官衣服都穿上了,我再不回来,不是急坏你了。”沈是笑着,不着痕迹的拉开了距离,他不太适应和别人过于的亲密接触。
“沈兄别提了,自从上月冉娘答应了嫁给文通兄,他可是茶不思饭不想,天天都恨不得去崇明接你回来......”李云赋接过话。
沈是承情的拱手作揖道:“文通兄夙愿得偿,还不忘我这杯酒,怎叫我过意的去。”
“你我情同兄弟,这杯酒便是十年,我都要等你回来。”文通面露焦急之色,拍了拍他的肩:“若是过意不去,等下便与我饮个痛快。”
“好,不醉不归。莫让新娘子等急了,我们赶快些。”沈是说。
文通他们已备好了马,三人翻身而上,扬鞭飞驰,似乎又回到那日状元游街,年轻的进士吴带当风,人生得意。
吹吹打打的仪仗队已经在城内等候多时,沈是和云赋别了朵大红花在胸襟,以示喜庆,文通驾马走在最前方,满脸洋溢着幸福的神情。
“谁家娶亲,怪恩爱的。”
“是啊,虽然没有八抬大轿,但新郎官的眼神啊,片刻都没离开过新娘子。”
“这你们都不知道,不就那个探花老爷,娶陈家寡妇。”
“还真娶了啊,命这么好?”
“可不是嘛......”
文通从媒婆手中接过新娘子柔弱无骨的手,内心像吸饱水的海绵涨的不行。他们一块梳了三梳,跨过火盆,红红的盖头摇曳生姿,他背起新娘上了花轿,一步一步往张灯结彩的文府行去。
媒婆道:“请新郎朝轿门拉弓。”
一射天,天赐良缘,新人喜临门。
二射地,地配以双,新人百年好合。
三箭定乾坤,先射天,再射地,地久天长,天长地久。
新娘子在鞭炮声中被文通背下了轿,哄乱嘈杂的喜庆声响,让沈是有些恍然于世外……
究竟是谁给他下的毒?
他醒来后,见过的只有这么几个人,难道是文通吗?
不太可能。文通对沈是确实情真意切,连婚礼都要等他到场,便不谈这个,一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娶寡妇的人,也不像有这个心思,况且他们也没什么利益纠纷......
方至喜堂,文通将新娘放下,媒婆捧着长长的“同心结”彩绸过来,冉娘带着喜极而泣的尾音,低声问:“文通,沈兄来了吗?”
“嗯。”文通轻柔的拍了下她的手,了然于心的牵着她走到了沈是面前。
红盖头轻微浮动,冉娘说:“沈兄,我和文通今日能在一起,多亏有你,能否请你为我两人主婚?”
成亲的新娘一般不开口,不过冉娘算二嫁,规矩不太重要。沈是从媒婆接过红绸,一头交给文通,一头交给冉娘,笑着说:“我非尊长,不合情理。便以红绸结缘,祝二位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也好。”文通道:“多谢沈兄。”
媒婆继续高声说词,声音嘹亮婉转,一对璧人缓缓行至堂中:“一拜天地......”
沈是有些羡慕和惆怅,思来想去,从前身子弱,怕耽误人,竟是成亲都没成过,这一世......好像也不太行,谁知道能活到那天......
李云赋突然说:“沈兄你瘦了、也黑了一些......”
“嗯?”沈是回神,打趣道:“那我不是寒碜的紧?”
李云赋下意识摇头,面前的人是让人注意不到样貌的,他行走的气度,一举一动的神态,都如同幽谷芷兰,是文人独有的风骨,而笑起来的时候,又有几分像雪山顶上的格桑花,带着不期而遇的温柔。
李云赋说:“没有的事,沈兄气质不凡,不是俗相能掩盖的。”
沈是:“......”
难看到只能提气质了吗.......没那么夸张吧,好歹自己也是崇明赫赫有名的一枝花,每天不知道多少妙龄少女踏破府衙门槛......
别人红香软帐,他孤家寡人还被嫌弃丑,真是百般滋味萦绕于心头。
文通的婚宴来的人不多,官场个个人精似的,一看他娶了个寡妇,大多人都没了来往之心。虽然不够浩大,但是来的都是自己人,没有讲究,倒也是一片火热。
繁琐的礼仪结束,众人入了宴席。沈是看着这对新人如何踏破万难走在一起的,心里高兴,一开席便自罚三杯,为自己的耽搁道歉。
众人直称豪气,他又端起了一杯说:“这一杯多谢云赋兄鼎力相助,让我有机会光荣返京。”
文通逡巡着听到这番话,连忙从隔壁桌凑了过来说:“那我也要敬,沈兄不回来,我这婚可是遥遥无期了。”
有人起哄道:“哟,这情可大了去,起码喝三杯吧!”
大喜之日,众人热情高涨,铆足了劲去灌新郎官,什么打油诗顺口就出来了,一套接一套的,逼的挡酒的伴郎沈是和李云赋都喝迷糊了。
京城脚下有洞房花烛的良宵梦,有纸醉金迷的销金窟,也有暗潮涌动的诡计,匍匐在夜色深处。不知何时忽然跃起,亮出致命的獠牙......
——
“不喝了。”
柳长泽放下了犀角杯。
阿良闻言收了汉白玉桌子上的新丰酒,手晃了下壶,果然还剩一半,留给某个永远不可能回来共饮的人......
阿良问:“侯爷,盛意顺和怎么安排?”
“送去沈府。”
阿良愣住,沈府?近日升迁御赐宅院的那个大理寺少卿沈是的府邸?侯爷未免对他太上心了些。
“是。”
阿良端着酒往里走,他抬头望了眼这个空置三年的院子,若是真能上心,那真是好事。
侯爷,太苦了。
“阿良。”
阿良回头,却见到柳侯爷手斜斜的指了指一棵树底下,问他:“你觉得这里埋了东西吗?”
阿良走进看了看,棕色的土壤凸起一个小山包的弧度:“回侯爷,埋了。”
侯爷在夜风里轻笑,低沉的声音听起来空洞又伤感:“没埋,里头早就空了......”
阿良心头酸涩,将搁在手臂的黑色羽鹤大氅披在了侯爷的身上:“侯爷,夜凉了,早些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