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行事与秦岭深处的几位掌门人,却无声地松了口气。作为衡山郡里唯一一道处置修士的刑罚,十三桥上道道是杀机,即便能活着走出来,只怕也会没了半条命。
老祖宗缓缓开口道:“倘若他不进城,小苏,这秦岭深处各个山门里,到处是教谕的学生。你可以保他一时,却难道能为了他,与整个衡山郡为敌?”
老人慢慢笑起来,继续说道:“倘若有真心敬爱教谕的傻孩子,小苏,难道你要为了这样一个人,强行杀了衡山郡的弟子吗?”
这个问题,哪怕是苏蕴也无法回答。
他顿了顿,看向云清道:“风雨十三桥,你未必走得下去。”
“早晚都要走,不如早走。”云清看向那座黑色的高塔,道:“无论如何,我都要进城去看看。”
苏蕴看着他,沉默良久,道:“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是生是死,我管不了。这件东西你拿去,此后你的死活,与我无关。”
他丢给云清一个水镜。
小小的,刚好一巴掌大,泛着温润水光。
那是青城山司姑姑羽化后留下的明华水镜。云清皱眉道:“司南天的人羽化后,水镜都留在司南天穹顶下供奉,这件东西,我收不得。”
司天玄摇头微笑道:“我相信这是姑姑的意思,云清,至此之后,你的路,终究要自己走了。”
苏蕴看着云清的背影,对着衡山郡的老祖宗开口道:“你想要替清虚宗惩戒他?”
老祖宗道:“我无意惩罚他,不过这天底下的事情,自有其定数。倘若他当初没有出手杀人,有何以沦落到如今的境地?”
云清向着城门里走去。门外的官道渐渐铺上了石砖,上面布满了尘土。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很多大翊的官员都死在城门外的官道上,也有很多修士的人头掉在上京城里。终于在某一时刻,他们达成了平衡。
但衡山郡自起事后,这道平衡被彻底打破,官道上流淌着粮草军队的无数鲜血,日夜奔流在黄河岸边。
云清笔直走到城门边,他没有任何防备,就站在了城门下。
城门之内,衡山郡无比平静。黑色的巨大城门下,却开始慢慢下雨。
不知从何而来的雨丝,渐渐润湿了云清的衣物。
老祖宗站在黑色的高塔下,问道:“我该喊你叫什么?”
云清想了想,他伸出手,接住了几点丝雨,道:“如果不介意的话,还是用云清这个名字吧。李长空……死了太久了。”
说完这句话,空中风雨大作。
一道烟灰色的气息,自城门下缓缓盘绕,天地里凝聚起一道无痕的雨,从城门下一直织造到秦岭深处。
雨在天空下,汇聚成一道无法破开的牢笼。
方才被云清接住的雨丝,却在一瞬间重若千斤,尖锐地砸穿了云清的手掌。血水混合着雨丝,从空中淅淅沥沥落下来,溅落在地底的尘埃上。
无数道雨,无数的分量,从天空中劈头盖脸砸下来,整个天空几乎有了实体,往下一寸一寸逼压。
牢笼里风雨大作,衡山郡里天朗地清。老祖宗站在高塔下,看着城门下灰蒙蒙的烟雨痕迹,拂袖走回了塔里。
在他的身后,听到诏令的老行事换忙起身,跟随在老祖宗身后走进了塔内。
他走得极小心,一直走到黑色高塔内,才重新弯下腰。
衡山郡的老祖宗坐在石椅上,示意老行事抬起头来,说道:“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年,如今也对我的决定有所不满吗?”
老行事刚抬起的头慌忙低下,道:“弟子不敢置喙老祖宗的决定,只不过多少心中会有疑惑。他身后的倚仗无非苏蕴而已,但区区一个苏蕴,当真值得您退让到这种地步吗?”
老祖宗笑了笑,道:“还说不敢,说了这么多话,不就是对我的决定不满意吗?”
老行事沉默了会儿,没再说话。
老祖宗笑道:“三天前,从漠北传来的那道灵光,你可看清楚了?”
老行事霍然抬头,道:“果真魔宗的那位,已经……”
“这话别人不敢说,但是魔宗的那位掌教若破开五山,就必然会回来报仇。魔宗与道宗之间的事情,千百年来都没个结果,如今也该了结了。在他来之前,我不想因为任何人,出任何意外。”
他看向老行事的脸,道:“这个道理,你明白吗?”
老行事仓皇跪下,道:“弟子明白”
“这几天,我要再闭关两天,你知道该怎么做。”老祖宗微微闭着眼睛,轻轻敲击着面前的木板桌。
老行事有些踌躇,道:“老祖宗,您刚刚出关,当真要在苏蕴面前,强行突破?”
“事已至此,不得不赌一把啊。”老祖宗有些疲倦道:“如今天下局势已乱,倘若我衡山郡无法表现得更强势一些,数十年后,也不过天下仰仗清虚宗鼻息的一员罢了。”
老行事将头紧紧压在地面上,沉声道:“我等,自当誓死守卫衡山郡。”他顿了顿,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道:“风雨桥上那个人,我会好好看着他的。”
站在风雨里的云清,微微弯下膝盖。
他的双肩上承载着肉体几乎无法抗拒的力量,每一滴雨都是一粒巨石,从天空落下来的时候,迅速割裂皮肤和衣物。
因为受到的力量太过庞大,他的双脚站立地方,已经深深陷落下去。
第180章 若不能活,就跪下
血水顺着肩背流淌到手指上,然后顺着手指滴落到石砖路上。
云清微微低下头,他的脖子承受着从天空降落的力量,几乎要从脖颈处被切割开,然后彻底分成两半。
衡山郡的风雨十三桥,乃是借取衡山郡的立山之本而打造的牢笼。
“风雨皆能进,帝王不能进。”
所以每一道风雨,都是衡山郡的意志。
要跨过风雨十三桥,就要与整个衡山郡的心意抗争。
这个天底下能够杀人的东西很多,刀光剑影可杀人,但煌煌人言,更能杀人。
这是衡山郡每一个人的心意,每一个人的心意都重若千斤,无法抗拒。
人的心意本就无法阻止,无法抵抗,更能杀人。
在整个衡山郡面前,他用什么去抵抗?他一个人的心意,又如何大得过衡山郡的所有心意?
云清站在风雨里,想到很久以前银杏树下,教谕对自己说过的话。
“痛苦、爱恨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人的心意,也从来没有高下之别。”
所以心意这种东西,从来没有谁比谁的更尊贵。
每个人的心意都是很珍贵的东西。
衡山郡里的每个人,都想要他死。
云清的血从血管里急流出来,迅速汇聚在脚下的石砖边,几乎变成一滩红池。
一粒雨滴砸在云清背上,他猛地踉跄几步,几乎无法站稳身子,巨大的撞击感透过五脏六腑,骨肉几乎在一瞬间被生生分离。
每一道风都朝着他冲撞,云清几乎被风撕扯到无法呼吸,呼出的热气滚烫,生生撕裂他的肺管。
他颤抖着腿,抬起脚,努力往前跨出半步。
轰的一声巨响。
牢笼里狂风大作,雨声骤起,云清直接被撞击到城门下十三桥的最边缘,只来得及发出一声落地闷响,在地上划过一道鲜红的长长印记。
他的身下,溅起无数尘土。身边的野草受到风雨影响,一瞬间被撕裂成无数片,化作草粉在天地里狂舞。
衡山郡的道士们已经离开,他们相信,在这座风雨十三桥里的人,都会被风雨化作齑粉,从此消失在人世间。
云清顶着强大的压力,扶着城墙艰难站起来,他每动作一下,骨骼都发出摩擦的声响。到最后,他轻轻倚靠着城墙,鲜血还在湍湍流淌,在身下汇集成一条小溪,流至城门外。
十三桥里的风雨声,并不想给他哪怕半点机会。
无数道风雨化作无数道剑,朝着云清疾冲过去。
他浑身上下几乎无一处完好的地方,在这种时候,他能怎么办?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