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三眨眨眼睛,哦了一声,似乎很容易就接受了这个结果。
话本里的少年掉下悬崖,不仅毫发无损,还会遇到绝世高手和武功秘籍。他掉下山崖,浑身瘫痪,遇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少年,三本秘籍还是张清远包裹里和自己一起掉下来的。
叶三想,他毕竟只是一个普通人,没那么好的运气。接下来他要接受很多别的东西,长久躺在地上不能动,褥疮从背部开始发炎,他慢慢烂在森林深处,等云清将自己扔到外面。
睁着眼睛从上午到晚上,叶三陷入了一种有点奇怪的状态里。他好像忽然忘记了饿,也忘记了说话,也忘记了睡觉。
云清坐在他旁边,清理掉炭火,用干草铺了床,然后回过身来,道:“你现在很痛苦,我能理解。”
叶三抬了抬眉毛,道:“你看我这样子,虽然说挺狼狈,但是真的和痛苦搭边吗?”
他的神态很平静,眼神也很安静,眉眼一抬的时候,还有一点痞气。
云清蹲在地上,伸手将厚厚的、金黄色的草堆铺展得更平整一些,“痛苦这种事情,有时候和表情没什么关系。我经历过一段很痛苦的日子,而那时候,我还能走路,说话,还能早起去看看日出,没事捕两只兔子。”
叶三愣了愣,忽然问道:粉身碎骨浑身瘫痪,眼睁睁等死这种痛苦吗?
这话问得很没礼貌,叶三在开口的一瞬间就后悔了。
云清手上的动作慢慢停下,似乎在回忆什么很悲伤的过往。他仔仔细细打量着叶三,像在做某一件有点犹豫的决定。
“你想活下来,或许有另一种方法。但是……”
叶三截断他的话,道:“没有但是这种东西,我得站起来,我想活下去。”
“但是,这种方法未必有用,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它甚至比你躺在这儿等人来救的希望更小。”
叶三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他的心情在刚刚几句话里剧烈起伏,但是很快的,他就稳住了自己的心神,很从容地看着云清道:“如果可以,请你告诉我方法,这世上,总不会有眼睁睁看着自己烂掉更糟糕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云清盯着自己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颇为复杂的意味。
云清站在夜晚的树林里,衣襟在晚风中飘摇,周围有一些绿色的小虫在枝桠间飞,像几朵流萤。
他的表情慢慢变得严肃起来,道:“这天下,普通人的寿数难以过百,万万千人在沧海洪流中行走,慢慢得出修行法门。修行的机会虽然渺茫,可终于能够以凡人肉胎叩问天机,探寻天道。”
“凡人的□□会慢慢老去,而一旦跨入修行界限,气海充盈,□□也会变得更强横。你如今骨节俱碎,靠外力几无可能恢复,可如果真有机会跨过那道门,靠气海丹田中的灵气滋养,以致血肉复生,骨骼恢复,想来也是有机会的。”
他的白色衣物在晚风间疾荡,叶三盯着那一双干净空灵的眼睛,心潮一点一点重新澎湃起来。
“只是,你真的明白修行是什么吗。”云清看着他,郑重道:“修行之路漫漫无穷尽,其中艰难险阻、诡异复杂之事,亦是数不胜数。一旦跨过那道门,你就再也无法做一个普通人。”
“你可知修行意味着什么?”
“大道三千万,你要走哪一条?”
随着云清的问题,那道大门后色彩斑斓万象横生的世界,真真切切地敞开在叶三眼前。此时那些激动或者意外的心情全部不翼而飞,叶三显得异常平静:“我在很久以前,想过很多次,修行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看着云清的眼睛,慢慢道:“而现在,我没有机会去想了。我只是想活下去。”
夜晚的风很冷,少年的声音很用力,他在黑森林的边界,说我想活下去。
那夜风轻云淡,月朗星稀,冬日的寒气从泥土里蔓延,可不论是云清还是叶三,当时都没有察觉到,这个回答本身就暗合着至纯至简的无上大道。
第8章 一海、一田、六座山
或许是很久很久以前,世间第一个人从冰雪荒原里爬出来,他穿着野兽皮毛制成的衣裳,手里拿着木棍,朝着向阳温暖之地奔跑。
他在与野兽战斗中,为了生存而去学习战斗和捕猎的法门,并将这些技巧传授给自己的同族和孩子。
后来,人类从荒原走向中原沃土,当千万年过去,他们可以安居在田亩之中的时候,却发现身体衰老得比思想更快,牙齿在四五十岁的时候开始脱落,腰腿在四五十岁开始抗议。
人类的身体也很脆弱,怕火,怕冷,怕摔了,也怕病了。
无数面朝给黄土背朝天的人,在时间的洪流里,第一次开始思考:为什么我们不能活下去。
我们要活下去。不论是发生旱灾、饥荒、水灾,都能活下去。
就像第一个人类拿起木棍,寻找战斗的法门,人类开始在田亩之中寻求活下去的法门。
天命之下,生灵永无长生,可人类的想法从黄土和作物之中诞生发芽,终于长成了修行的大树。
后来,更多的人走上修行的道路,宗门和道法诞生了,大道、信念这种东西也诞生了。魔宗、道宗这种分歧也诞生了。
但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修行的第一颗种子,本就是为了活下去而发芽的。
天下无可长生,天机无可扣问,所谓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在万难之中,寻求人类一点生机。
而这一晚,叶三不知道,云清不知道。那被人们遗忘了很久的简单道理,在他们面前敞开了一条缝。
叶三在很多年以后,依然记得,天很黑,空气很湿润,少年的衣襟很白,星光从树叶间漏下来。
夜晚,淡蓝色的雾气从远处的云梦泽里浮上来,像一团幽深的云。两个十六岁的少年在云边湖畔,开始探寻一场关于修行的大道。
云清坐在树枝上,赤脚踩住落叶,道:“如果你想跨过那道门,没有比你带下来的三本书更好的启蒙经书。”
他弯下腰,将那三本经书拿起来,这三本书是张清远包裹里的,当时和叶三一起掉下了悬崖。
叶三看着那三本还带着血的黄色牛皮纸,道:“这是张清远从清虚宗偸的书。”
云清点头道:“天下第一道宗,为天下修士开路的清虚道观,哪怕是在黑森林里,我也是知道的。”
第一本书上,写着《太玄经》三个字,旁边又写了几个小字:李长空校注版。
因为叶三躺在地上,脖子也无法扭动,云清将书直立起来,先让他看一眼封皮。
“李长空……怎么又是他。”叶三嘀嘀咕地想到树林里那场莫名其妙的谈话,想到偷走经书被李长空放走的张清远,又想到他注释的太玄经掉落在自己手边。
这就是缘分!叶三恨不得激动地拍拍身边的泥地。
想到这儿,他由衷对那位白胡子风仙道骨的李长空产生一种感激之情,在心里默默地给他倒了一二三四五杯最便宜的黄酒。
“太玄经之艰难晦涩,实在难懂。前朝有修士一生困于书阁直至白头,仍不能勘破其中奥妙,故有白首太玄经一说。而依我所看,哪有这样麻烦。”
叶三眨眨眼,疑惑道:“依你所看?”
云清摊摊手,道:“我不是修士,哪里能懂,跟着读而已。”他把书翻过来,将里面的字展示给叶三看。
书页挺大,每一页的大字很少,可每一句经文旁边,都有很多排小字注释。第一排就是“太玄经之艰难晦涩……”
难怪云清像是在念书的语气,果然是一字一顿在读书。
叶三看过镇子上一些书,但头一次看到注释写得这样随心所欲,毫无顾忌。
一眼看下去,又瞥见了“毫无章法”,“一窍不通”,“我觉得不行”。
他忍不住腹诽道:李长空究竟靠不靠谱。原以为经书是一板一眼,规规矩矩,没想到越往后写得越是龙飞凤舞,墨点涂涂抹抹,行文也是随心所欲。
云清翻了翻另外两本,皱眉道:“我觉得还是这本能读得懂,至少不是满篇之乎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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