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清看向他,道:“年少时候是这样的,后来……慢慢也就容不下那么多了。”
叶三听见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能够想象他在人间颠沛的样子。
不多时,山里竟开始淅淅沥沥下小雨。
叶三将他迎进门,然后去厨房煮菜。菜心软嫩,用清油加盐炒熟了就很好,桌下还有一坛腌菜。
桌上点了一盏油灯,仍不是很亮。
下雨天的时候该煮面,叶三煮了两碗白水面,加了一点点细盐,热气腾腾的样子,让人从碗里一眼看到了人间的岁月短长。
云清捧着面碗,淡淡地笑了起来。
叶三看着他,就笑道:“看见吃的,可是开心点儿了?不开心的时候,记得吃些热的。”
云清默然捧着碗,就不太说话。叶三也不生气,仔细地挑了几颗菜心,道:“尝尝。”
屋外雨声淅沥,木屐放在檐下,被雨水打湿的衣物在长凳上放着。
云清轻轻开口道:“还是,没有葱。”
叶三沉默了会儿,没有告诉他,出家人不沾荤,吃不得葱的。
他已记不得葱蒜韭姜的味道了。
第198章 浮生
第二天早晨小雨未停,深沉的露水落在窗棂,叶三从床上爬起来,仔细披上道袍,习惯性走到了门外。
门外带着深山里的清寒,雾气正浓,屋檐下的凳子上空无一人,还在滴着雨水。
菜畦里的青菜,被雨水压弯了腰,远处的白鹭落在山水间,水已经涨上来了,昨晚那位古怪的客人也不见了。
好像昨晚的灯光和热汤,是闲暇时候匆匆的过梦。
叶三静静站在屋檐下,然后撑起了黄色的油纸伞。他穿着木屐,走到院子里,提一桶新的井水。
山下闹腾腾的,他往下看,原来是隔壁的老师傅们回来了。
那些老师傅们提着法器,却走进了他的院子里,将各色的法器和经卷交到他手上。
后来的日子里,叶三在山里翻过了很多经书,他会在道观里为一些人做法事,或者替一些人祈福。
无论是翻腾的茶水还是割了一茬又一茬的菜叶,人们从山底看到的仙家岁月,也不过是在柴火和米盐里过去。
在山里,仙家的名声却也容易传播。日复一日的,香火就变得旺盛起来。
他在无数香火之中,披上了烂黄色道袍,手里持着经卷,端坐在明堂之内。
很多人从千里之外赶来,他们奉献出金钱,将原本破落的青砖道观修建得无比堂皇。庙前的香炉里,蜡烛和长香永远没有熄灭过。
燃烧出的香气,常年在山顶上环绕。修建得足够大的道观中,住进了很多很多的道士。
弟子们恭恭敬敬端着茶水递进明堂,并且在每日晨间听他解释经卷里的条文。
他坐在明堂之内,手里的事务却越发繁多。达官显贵的书信常年堆积在案,京城里的法事又要派几个弟子出去。
渐渐地,他连明堂都不再走出来。只有手边的茶水,清楚倒映着他的脸。
看着昂贵茶具中倒映出来的面孔,叶三才恍然明白,原来年到中年,一晃眼数十年过去。
在这些年里,他学会的东西已经足够多,并且无比熟练地与各方达官显贵沟通交流。
道观前的香烛常年燃烧,石砖地面上都铺上一层厚厚的蜡油。
叶三站在道观最高的明堂前,熏熏的香火烟气从正门外飘散起来,隔着那层浓重烟雾,他看了十多年,看见了无数人的欲望。
不论春夏秋冬,寒来暑往,眼前的事物并无分别,由此得一清净。
死在冬夜里的老师傅说,人生最难求的是清福二字,你自上山来,一心潜修,无一困扰,是有福气的人。
他并不怀疑这句话,每当回忆过往的时候,叶三发现,就连普通人最容易患的伤寒咳嗽,他这半生都没有经历过。
菜畦水井木凳,眼前处处是熟悉风景,似乎就没有其他可以求的了。
他站在屋檐下,天渐渐变黑。整个道观里点起了灯,像是星火落在山间。小道童捧上热茶就匆匆退下,叶三端着茶叶,一回头看见无穷无尽大黑山,恍然惊觉自己的光阴也如零星灯火散落于山间。
看见那些日复一日的烛灯,不知为何,叶三忽然感觉到了久违的寂寥。
深夜下雨的时候,他从空无一人的长廊里穿过,院子里传来了空旷脚步声,他手里提着灯,灯光在雨丝里一晃,居然照亮了数十年前的一张脸。
和当年别无二致的人站在他眼前,满身雨水,白色的头发散落在肩背上,从大山里的夜雨里匆匆走来。
看见那张脸,叶三猛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在这平和而清净的几十年里,他的人生里,似乎从无喜怒哀乐四个字。
那些薄薄的情绪,从未出现,无迹可寻。
他提着灯,思索片刻,才轻声问道:“云小居士……”
云清一把拽过他的手,肌肤相触一瞬间,叶三才发现他的手冰凉,顺着胳膊往上看,那薄而轻的身形像是快融化的雾,几乎要消散在风里。
云清拽着他的手,在黑色空旷的道观里匆匆逃跑,天地里灯火微明,通道两旁的银杏树叶都被雨水打得啪嗒响。
屋檐上的雨水不断滴落,叶三被他牵着手在无尽黑夜里奔走,忽然想起来屋子里小厨房的茶水应该还温着。
他被拽着在雨里匆匆跑过,直到山门前,两个人才停下脚步。
黑夜里云清一头长发白得惊人,他在磅礴雨水里转过头,看了会儿叶三才开口道:“原来,你做道士是这样子的。”
雨声格外清冷,叶三静静站在石砖地板上,他往地上看,却无法看见云清的一双脚。
在那些乡野绮艳传说里,他不止一次听说过山里化为人形美貌惊人的鬼怪。然而不知为何,叶三并无多少震惊情绪,他在雨夜里伸出手,只觉得水落在手掌上,清冷得很。
云清顿了顿,忽而又开口道:“原来,你长大了是这幅样子。”
叶三听他一字一顿说话,却觉那些声音格外虚渺,像是一串梦。
云清慢慢地说道:“这种时候,你为什么还记挂着屋里的茶水?对这里有记挂,我无法带走你。”声音里并没有抱怨的意思,只像悠长的叹息。
那些浮动的声音消失在雨里后,他看见云清化作白雾,渐渐消散在水汽里。那些白雾落在他的肩头,像是落下的乱梅,拂了一身还满。
那个雨夜里,叶三在原地站了很久。他往常并不觉得山里如何冷清,但也不觉得热闹。人到中年,直到这个零落雨夜里,他才明白过来,原来所谓的清福两个字,也不过如此而已。
后来他走回屋里,小厨房的茶水,原来已经冷了。
他看着壶里的茶水,才渐渐想起来,茶水冷暖,本身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那一夜的雨后,他开始走下山,山下并无云清那样的人。叶三在山脚下的村庄里走过,看到各种风景,也见过各种滋味,但后来很多年里,他依然会想起那一夜的雨。
还有从雨幕里探过来的,一张苍白几乎融化的脸。
小道童们都说山上下雨的时候,会将银杏叶子打得格外响,以前下雨的时候,他居然从未感受到。
后来匆匆的年岁过去,叶三在井水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头发染了白,才发现原来恍惚一瞬间,一生居然已经快要过去。
屋外菜畦里的青菜又发芽,长得格外好,早晨山里浮了一场大雾,道观里的树也像白的。
他挥退了所有的小道童,独自一人走到道观最偏僻的屋子里。门锁已经生锈,他打开门锁,端出一个小板凳,放在门前青苔上。
在早间的雾气里,他一个人坐了很久。
所有人都说他,是天生的道种。无有爱恨执念,心中无一物,故而能包容万物。
但是他一个人的时候,时常会想到银杏叶上雨水盛开的那个夜晚,他心里浮现出的一丝微薄的情绪。
远处的雾气很清淡,淡淡地,就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
顺着雾气目光上移,叶三看见了一头雪白的长发,年轻的居士面貌与当年一模一样,好像这几十年的时间,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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