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前半句的时候,语调显得平平。到后半句,却陡然生动起来,还皱了皱鼻子。
沈轶低笑,说:“喜欢吃蛇肉?”
兰渡思索,回答:“喜欢。”一顿,又说,“喜欢和你一起吃。”
人鱼的感情坦率、毫不遮掩。人类听了,自然还是要心动。
他已经很想告诉兰渡,如果你这会儿再跳一次求偶舞,我的反应会与之前截然不同。
但是、但是……
沈轶想,可能也没有什么不同。
他打消了此前的顾虑,知道自己和人鱼抱有同等的感情。但这会儿,他有了新的考量。
如果他现在表明自己的心意,转眼又说起离开的事,兰渡会怎么想?
还是再等一等、再想一想。
沈轶脸上还是笑的,说:“我的家乡有一道菜,叫做‘蛇肉煲’。这次回去,咱们可以去那条船上取一条合适的锅,我再看看材料,煲蛇肉给你尝尝。”
兰渡轻快地回答:“好呀。”
沈轶说:“不过,可能还是要请你来‘改良’。”
兰渡还是说:“好。”
说了一会儿话,沈轶的眼皮终于开始沉重。
他慢吞吞地打了个呵欠,给自己要做的事list上加了新的一项。
没有人再开口,耳边只剩下火焰的噼爆声。
过了很久,沈轶的呼吸变得平稳,兰渡却依然没有阖眼。
他看着沈轶,心想,他为什么不高兴?
不,不是“不高兴”,更像是……虽然高兴,但也有什么心事,让他不能完全松心。
人鱼的视线顺着沈轶的身体往下,落在他们交扣的手上。
兰渡无比确定,这一幕,会停留在自己的记忆中。
可惜他是一条爱上人类的雄性人鱼,不可能有后代,也没法让其他族人看到当下场景。
在沈轶绵长的呼吸中,兰渡也抱着遗憾的心情入睡。
整整一个夜晚过去,两人的手都没有分开。
丛林里的一切乏善可陈。三天之后,两人抵达了溪流的源头。
清澈的水流从石缝中冒出来,从涓涓细流变成足以容纳兰渡的小溪。
到这会儿,前方不再有水了,却依然有山头。
沈轶抬头看了看。他心中权衡,是要让兰渡留在这里,还是带着人鱼同去。
还没有想出一个结果,他背上的人鱼已经开口,说:“走呀。”
沈轶说:“前面就没有水了。”
兰渡说:“我看到了。”一顿,“没关系,一会儿而已。”
虽然是生活在水中的生灵,但人鱼可以短时间内离水。只是时间不能长,否则的话,身体会支撑不住。
不过,他从沈轶一路走来的速度、前方仍有的距离判断,这一路走去,并不会花费多久。
唯一的问题在于……
兰渡戳戳沈轶的脸颊,问他:“我会不会很重?”
沈轶一怔,没想到兰渡会想到这方面。
他回答:“不重。”
兰渡依然充满担忧:“可你之前说了……”不能拿他当斧头。
沈轶又添一重“没想到”。他莞尔,说:“因为你是兰渡,不是‘斧头’?”
兰渡茫然,沈轶耐心地重复:“你是兰渡,是人鱼……对,你也不会拿我当‘打火机’,对不对?”
比喻有点抽象,但兰渡还是听懂了。
他们是平等而独立的存在,并非谁是谁的工具。
兰渡欣然。他笑着点头,宣布:“那就走吧。”
沈轶继续往前。
他又走了半天,终于来到岛屿另一头的悬崖之上。
植物停留在他们身后,身前只剩下岩石。
沈轶把人鱼放在崖边,自己起身回望。整座岛屿的风景尽收眼底,与他此前所想一般无二。岛整体呈现出一个斜坡样式,沈轶和兰渡现在所在的就是最高点。他们来的时候一路上坡,要原路返回,就是下坡了。
他身后,人鱼说:“好高。”
一低头,就能看到悬崖下的海浪。
他用目光估量一下从这里到水面的距离,拉拉沈轶,问他:“要不要跳下去?”
这话放在任何人口中,恐怕都要加上几分其他意味——这么高的地方,落下去,不怕粉身碎骨、再难找回吗?唯有人鱼说起来,还是显得轻松。
沈轶一笑,在他身边坐下,说:“不想往回走了?”
人鱼想一想,说:“不是。但是,你会累。”
沈轶说:“还好。”
人鱼说:“不好,你会累。”
他又重复一边这三个字。沈轶听着,笑一笑,还想讲话。但他低头,视线碰上人鱼的尾巴。
在水中美丽、耀眼的鳞片,这会儿显得干燥。还没有到起皮的程度,但远远不及在水里时时的半分光辉夺目。尾巴尖也微微蜷起,带着一股子蔫蔫的味道。
沈轶转变口吻,说:“也好。”
兰渡就笑。他靠在沈轶肩膀上,和他一起看海。
他说:“虽然这里很高,但我见过更高的海浪。”
沈轶说:“你在海浪顶上吗?”
“对,”尾巴晃一晃,“在海里的时候,觉得那道浪太高了,好像要碰到天上的云。但真的到了海浪上面,又觉得还好。”
沈轶说:“离天还是很远?”
兰渡:“对,太远了。”一面讲话,一面抬手,像是要去触摸天空。
沈轶看着他。这一次,兰渡不只是看到自己,也看到了蓝天白云,天空偶尔飞过的鸟。画面里有什么东西让沈轶触动,不过他还没来得及想明,就听到兰渡再开口,说:“你之前说,想上到这里看看。现在上来了,你看到想看的东西了吗?”
沈轶忍不住笑一下,说:“还可以?”
兰渡:“嗯?”
人鱼对人类的语言已经掌握熟练,可以完成日常交流、沟通,但他还是有一些难以分辨的地方。
那些模糊的表达,要去考虑人类的语气、神色,甚至过往对方说过的每一句话。
兰渡大脑飞速转动,艰难地分辨。
他表现出困惑,沈轶便说:“我之前已经知道了,这里应该不会有其他人在。说上来看看,嗯,也没有什么‘想看到的东西’,就是……兰渡,我来到一个地方,就想要瞭解一个地方。”
兰渡眨一眨眼睛,“哦”了声。
沈轶安静下来,享受着眼下的海风、静谧。
兰渡冷不丁开口,说:“我之前见过其他船上的文本。”
沈轶看他,可兰渡难得的没有和他对视,而是看着眼前。
他继续说:“你教给我的文本、语言,和其他人很不一样。”
沈轶的心一点点变得安静。
兰渡终于转头。风再度吹来,但他的长发被沈轶编好,这会儿并不显得凌乱。
他问沈轶:“你从其他地方来到这里,沈轶,你说‘想要瞭解一个地方’,那你想要瞭解的地方有多大?”
沈轶瞳仁微颤。
他几乎是怀着一种赞叹的心情。聪慧的、敏锐的人鱼——是因为兰渡特殊,还是人鱼这个种族历来如此?无论答案是哪一个,兰渡都从自己的寥寥数语中,准确地命中了沈轶怀抱了一路的顾虑、想法。如果是因为兰渡不同,那他足够幸运。如果人鱼这个种族都是这样,那沈轶想,之前所有抛弃人鱼伴侣的人类,怎么都那么愚昧、只看得到对方姣好的容貌。
他在电光石火之间想到这些。之后,沈轶思索起自己要怎么回答。
“很大,”他不打算撒谎,“我来到这里,就一定要去更远的地方。”
兰渡的眼神微微晃动。
沈轶的语气很轻,但他说话时不带一丝犹豫。他说:“兰渡,我很喜欢和你在这里的日子。但是,我又知道,如果我一直停留在这里,和你简单地生活,我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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