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烨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
卑贱二字,是他生平最讨厌的词语,以至于他明知青年是存心激怒自己,依旧感到了不悦。
“怎么?难道是陆某说错了什么?”不再以臣子自称,宋岫费力抬了抬胳膊,从那倒霉的宫人手里拿过茶杯,慢吞吞润了润喉,“出卖一张面皮讨好文臣再讨好武将,原来当朝天子最擅长的,是以色侍人。”
表情戏谑,他好似真把对方当成了青楼里的妓子,审视般,目光上下扫过景烨,活脱脱一副挑肥拣瘦的恩客做派。
景烨沉下声音,“阿云,别和朕置气。”语调仍温和,但任谁都看得出,他的耐性即将告罄。
宋岫偏要踩着对方的雷点蹦迪,“咳咳……我说什么来着,陛下做起戏来,真是比最娇滴滴的姑娘还会哄人。”
“想必皇后一定很满意。”
林静逸,字子闲,当朝丞相最疼爱的幼子,大靖开国以来第一位男后,原本景烨为其遣散后宫、是民间津津乐道的恩爱佳话,此刻却被青年的嘲讽染上层阴翳。
虽说林家在夺储一事上从未站队,可很多时候,不站队本身便是一种支持,景烨登基后,林家自然而然成了中立一派的领头羊,先行投诚,替新帝效命,这才让景烨在短时间内迅速稳定住朝局。
将陆停云救出死牢、安置到临华殿的事,景烨还未曾向林静逸提起,纸难包火,宫里平白多了一个人,或早或晚,对方总会知晓。
思及此,景烨终究淡了来时的兴致。
没错,他是想救下陆停云,将对方养在宫里,也算全了潜邸时的一番情谊,但自始至终,景烨都未想过,要为了陆停云而废后。
且不说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子闲总归救过他一命,对方性格纯善,有许多事,景烨不方便和对方说,却并非是对方的错处。
“你好好休养,”知晓青年此刻在恨他什么,景烨压住恼火,道,“那三万将士,朕会处理好他们的后事。”
肉眼可见地,青年的脸色灰败下来,“如何处理?”
那些将士,皆是随他征战多年的亲信,虽说祸不及家眷,可生杀大权掌握在景烨手中,怎能叫人安心?
“为国捐躯,自然是将抚恤的钱粮一分不差发下去,”轻松拿捏住对方的软肋,景烨拂袖,“再详细的……乖乖喝药,朕明日再来告诉你。”
宋岫:【我呸。】
为国捐躯?明明是殉了狗皇帝的疑心,死在自己人箭下。
行昏君之事,还想在史书上留下明君的美名,世界意识竟真敢把这滔天的气运送给一个不仁不义的主角。
所幸,这个小世界里不止一位主角——哪怕原著是实打实的景烨视角。
既然狗皇帝打算享齐人之福,那他这把火,就先从后院烧起。
【养好身体再说吧,】幽幽地,4404冒头,【你现在连床都下不去。】
宋岫:【没关系,林静逸会自己来找我。】
丞相家的幼子,千娇百宠,耳濡目染,再如何善良,也不可能是个随便捏扁揉圆的软柿子,况且,对方越是善良,就越无法容忍景烨徇私枉法、包庇自己这样一个本该千刀万剐的死刑犯。
到时焦头烂额的只会是景烨。
无论景烨选择向林静逸坦白,还是再演一场假死的戏、把他送出宫去,宋岫都能从其中获利。
低咳两声,宋岫笑,【看来我确实得多喝几碗药。】
林静逸掌管宫中账目,越是珍稀的药材,越难被银子抹平,纵使景烨用私库填补,也很容易被前者察觉出猫腻。
【他没问我的伤,】抬手抚上脖颈,宋岫若有所思,【来之前见过霍野了?】
4404:【算是吧。】霍野得到的命令是十二个时辰贴身“护卫”,所以对方并未离开临华殿,仅仅是叫来下属,给景烨递了张字迹玲珑的纸。
上面详细记录着宿主的一举一动,当然,酌情略去了“壮士”的部分。
当时宋岫在睡觉,4404没忍心出声,等景烨真正进门,才叫醒对方。
【行吧,谁让他现在是狗皇帝的人。】经过方才那么一折腾,宋岫睡前包扎好的伤口又渗了血,但他实在懒得再动弹,低头瞄了下,见没弄脏衣服,便合了眼不理会。
暗处的霍野却对这味道极敏感。
像一只被猎物吸引的猛兽,他不自觉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青年身上。
那爱哭的小太监正在厨房煎药,一时半会,怕是难以发现对方的异样,或许自己可以弄出些声响,引前者过来查看。
毕竟他的首要任务是保住陆停云性命。
但还未等霍野动作,假寐的青年就张口,“安静些。”
霍野:……除开呼吸,他没做其他任何多余的事。
“你的眼睛很吵,”声音细若蚊呐,青年皱眉,“别总盯着我看。”
霍野:若非怕对方突然断了气,他何至于目不转睛。
可霍野到底默默移开了视线。
方才殿内的对话,已然让他将真相猜出个七七八八。
暗卫无需思考,只需执行,他不能放青年走、也不能放青年死,却能在有限的范围内,让对方舒服些。
第95章
是夜, 大雨滂沱。
霍野闭目躺在横梁上,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若有机会休息, 不拘是哪儿,倒头便能睡着。
名为小寿的哑儿则盖着被蜷在外间,对方原本该去廊下守夜,却被青年叫住, 指了这么个更暖和也更舒服的地方。
明明他们都是新帝派来的监视者,青年竟不迁怒, 有时甚至称得上配合,如此修养, 霍野自认没本事做到。
子时已过, 寝殿内只燃着两根烧了一半的蜡烛, 半梦半醒间, 霍野耳尖微动, 忽然听到几声差点被淹没在风雨中的急促呼吸。
瞬间挣脱倦意,他翻身坐起,神色一派清明, 借着暗淡的光线向下望了眼, 床榻间的青年, 正侧着身,无意识地将自己缩成一团。
霍野微微蹙眉。
外伤太多, 包扎后,御医特意嘱咐了要平躺,避免挤压, 对方此刻的姿势,只会越来越难受, 拖延结痂的时间。
熟练从怀中摸出一颗石子,霍野屈指,准确将它打在外间矮榻的靠背上。
“咚。”
声音不大,落在耳边却很响亮,约莫是以为炸了雷,小寿一个激灵,慌忙睁开眼,一骨碌从榻上坐起来。
灯影幢幢,寝殿里安静得有些骇人,明明是春天,角落里却烧着无烟的银丝炭,原本只留了条细细的窗缝透气,此刻竟已被吹开大半,夜风卷着雨水洒进来,再没先前的暖和。
小寿立刻穿鞋去关了窗,确定炭火熄灭,又轻手轻脚走到里间查看。
因得自己是个不识字的哑儿,所以这宫里,许多人说话时,都把他当成根会喘气的木头,半点没避讳。
他知道自己这回伺候的新主子姓陆,叫陆停云,是个常打胜仗的大英雄,之前宫人们提到对方时,皆是艳羡夸赞,眼下却彻底掉了个个儿,连奉旨诊病的御医们,都是一脸怕惹祸上身的晦气样子。
偏偏小寿觉得,陆将军是个极好的人。
虽然刚醒来时有些凶,还吓哭了自己,但小寿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肠其实很软——至少比这宫里的大多数人都要软。
否则他此刻就该在宫正那儿受刑。
有了上次的经验,小寿没敢再直接凑到跟前,找了个离床头两三步远的位置站定,张嘴,提醒般,啊啊地唤了几声。
若是以往,他肯定不愿意主动暴露自己的哑疾,但青年瞧向他的眼神里没有厌恶也没有怜悯,这让小寿的胆子也大了些。
可榻上的青年竟毫无反应。
眼尖地,小寿瞧见对方的嘴动了动,似乎是个“疼”字的口型,心下一惊,他匆匆扑到床边,还未等碰到对方,便感到了扑面而来的热意。
如同冬日里灌满沸水的汤婆子,青年烧得滚烫,脸颊却没半分血色。
饶是如此,对方依旧抖得厉害,紧紧裹着被子,呼吸微弱又浑浊。
当机立断,小寿拔腿就往外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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