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作为暗卫,他最该做的,是效忠天子。
“怎么?”稍稍正了正坐姿,景烨道,“朕的问题叫你很为难?”
霍野:“陛下恕罪。”
“陆停云言语间对皇后颇为无礼,涉及陛下家事,臣不敢妄言。”
家事。
这倒符合景烨的猜测。
毕竟,在阿云眼里,子闲是被允许参政的皇后,定然与自己夫夫一体,同心同德,以对方的傲气,又怎会向敌人求援?
但实际上,相比政务,子闲更喜诗书,往往是他主动询问,才偶尔参谋一二。
燕州一事,他有意隐瞒,除开李延福,连伪造密函的匠人都灭了口,纵然日日交颈而眠,景烨也有信心不露破绽。
物伤其类。
他可以为求心安葬送燕州三万精锐,却不能叫朝臣知晓,尤其是势力盘根错节的林家。
“朕知道了,”状似无意地,景烨问,“你守着陆卿这些天,可曾有什么发现?”
霍野心头蓦地一跳。
没来由地,他脑中浮现青年说给皇后的那句话,“先帝骤然薨逝……”
成王败寇,一年前新帝于宫变中仓促继位时,朝野上下,难道真就一丝疑虑也无?
不过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霍野同样如此。
他自认是个俗人,所效忠的,也仅仅是“天子”,而非具体的某个人,可很显然,面前的新帝从始至终都没打算给予他信任。
“回陛下,”眼观鼻鼻观心,霍野答,“并未。”
景烨颔首,“朕听说你在他面前露过踪迹,他竟没赶你离开?”
霍野:“张院判近来开了许多安神的汤药。”一个日日昏睡的病人,哪有精力再折腾这许多事。
——虽然实际中恰恰相反。
“很好,”放下茶杯,景烨敛眉,“朕这里正巧有一桩适合霍卿的差事,霍卿可愿替朕解忧?”
霍野:“臣万死不辞。”
“最迟半月,镇安将军府怕是会重新热闹起来,”指尖拂过桌上空白的圣旨,景烨幽幽,“朕要你去阿云身边,看顾他的平安。”
霍野冷然垂眸。
名为看顾,实为监视,同时又一次将自己调离皇宫,方便架空,真真是一石二鸟的好手段。
但面上,他却什么都没显露,只规矩行礼——
“臣,领旨谢恩。”
第101章
霍野再次见到宋岫, 是在十日后。
悬而未决、整整拖了近两月的燕州一案,因得帝王敦促,效率突飞猛进, 本该确凿的证据,忽然一个个出现纰漏,忙得人团团转。
先是京郊发现无名男尸,面容具毁, 随身携带大量银票,经查, 对方名为李山,年轻时靠着秀才身份当过阵儿私塾先生, 后来穷困潦倒, 因识字、且擅长模仿笔迹, 常替人代写书信谋生。
根据仵作的报告, 李山是被人自身后偷袭, 割断喉管,一击毙命,行凶者手法老练, 干脆利落, 伤口的形状, 明显为鞑虏常用的马头弯刀。
此等敏感时刻,与外敌牵连者, 必定要重点关注,拔出萝卜带出泥,很快, 负责本案的衙役就在李山家中灶台下,搜出几块未被烧尽的纸张, 其上零星的内容,更是与镇安将军府搜出的密信如出一辙。
这也是三司结案陈词中最清楚的部分。
霍野行走御前,自然能经常听到朝臣奏报,一群人查来审去,最终只捉了个徐驰,剩下的,则一股脑全推到了鞑虏身上。
——徐驰,即当日“驰援燕州”的“功臣”,对方是武将中少有的圆滑之辈,资质平平,虽得益于祖辈荫蔽,做了三品大员,却并未在“安东、安南、安西、安北”、“平东、平南、平西、平北”、“中领军”九者之内,只得了个“虎牙”的杂号,从名字到功绩,皆写满水份。
这般受同僚厌弃的“小人”,最适合做推出去顶罪的弃子。
更何况,陆停云早年被逐出京、刚刚从军时,曾做过徐驰麾下的小兵,偏没能得到重用,再相见,前者已经是威名赫赫的镇安大将军,未及而立,位比三公,难免被人放到一起比较议论。
一个心胸狭窄的人嫉妒起来,似乎做出什么都不奇怪。
唯有霍野清楚,徐驰色厉内荏,又惜命得很,若没“靠山”在背后撑腰,给对方十万个胆子,对方也不敢诬陷陆停云叛国,最多只是在奏折中拈酸两句,替后者上上眼药。
更别提持弩亲自射杀。
至于那支出现在青年口中的寒铁箭头,则彻底失去了踪迹,翻遍整个卷宗,皆找不到相关记载。
粮草如何被截断?鞑虏如何得知陆停云的字迹?又如何将密信悄无声息塞进位于天子脚下的将军府中?时至伏月,一具被随意丢弃、高度腐烂的尸体,怎会到现在才叫人发现,姗姗上报官府?
疑点颇多。
然而,以上所有的疑点,都随着徐驰的“畏罪自杀”被画上句号。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三位主审亦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点到即止,无人敢再深究,随意抓了几个鞑虏奸细,审出供词便算。
霍野只觉得可笑。
那三颗被斩于菜市口、供百姓唾骂的脑袋,确实是鞑虏安插在京中的钉子,却与徐驰毫无牵扯。
因为这三人,恰是他特地留下的鱼饵:堵不如疏,清了一批眼线,还会有新的一批进来,在可控的范围内放任,反而能于关键时刻,传递假消息,误导鞑虏的判断。
相关资料,乃霍野亲笔记录在案,如今却成了陷害臣子后粉饰太平的替罪羊。
何其讽刺。
不过,这些事暂时也与霍野没什么关系,陆停云出狱后,新帝特派一队禁军护卫将军府,美其名曰,防备鞑虏报复,实为监视,霍野奉新帝口谕,摇身一变成了带头的护卫统领,本职工作,自然被“名正言顺”地交给旁人。
“……大人,”见眼前这位空降且面生的新上司盯着镇安将军府的牌匾迟迟未动,底下人小声,“咱们可要去叩门?”
霍野回神,翻身下马,“走吧。”
前阵子刚经历过一场抄家,原本宽敞气派的府邸,人丁稀落,难免显出些荒凉,短短两月的功夫,竟已生出许多小腿高的杂草来。
来应门的是个老仆,头发花白,精神却矍铄,双目炯炯有神,粗粗打量,就通过衣饰佩刀,认出霍野一行人的身份。
直挺挺站在门中间,他不卑不亢,没有半分要让路的意思,“我家少爷刚刚回府,神思倦怠,已然睡下了,若各位想探病,请改日再来。”
宋岫和原主皆喜静,将军府位置偏僻,抄家过后,更显得门可罗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随意放一队带刀的禁军进来,以将军府现今的情景,定然要生事端。
“在下禁军校尉,霍野,”在外行走常用化名,冷不丁说真话,霍野还有些别扭,微微颔首,他道,“奉圣上口谕,特来看望陆将军,护陆将军平安。”
此话一出,周遭的氛围顿时肃杀几分,谁都知道,陆停云两月前孤身回京,自己重伤濒死不说,连半个亲卫都没剩下,是实打实的光杆司令。
哪怕兜兜转转官复原职,也只有表面光鲜,根本没有违背圣意的本钱。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沉默数秒,那老仆终究稍稍侧身,“霍大人,请。”却没有招呼其余禁军进门的意思。
所幸,新帝并未急切到在这般风口浪尖上、直接命禁军接手整个将军府,挥手示意剩下的人在外等候,霍野长腿一迈,独自跟在老者身后。
据他所知,这宅院非陆府旧址,而是新帝登基后赏赐,风格大开大合,简洁利落,不需怎么绕路,便到了内院。
接连进出两次死牢的青年正坐在廊下,眉目懒散,指挥小厮拔石桌旁的草。
余光瞧见他,也没惊讶,仅轻飘飘道了句,“来了。”
语气之熟稔,仿佛不是见到了替新帝鞍前马后的鹰犬,而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老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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