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野:……
个中缘由, 连他自己都分说不清。
偏偏青年是个执着的,见人闷头往外走,像要去拿桨返程, 索性一把扯住霍野衣袖, 哎呦叫了声, “慢点,我腿疼。”
霍野立即转头。
紧接着就撞进一双狡黠的眸。
“大人果然关心我, ”明知对方此刻的情绪并非恼火,宋岫也不点破,只顺毛般, 温声,“刚刚吓到大人了。”
霍野忽然感觉自己有些无理取闹。
分明是他生出杂念, 做什么要对方软语来哄。
“……是我低估了将军的酒量,”定定神,霍野道,尽量让自己表情如常,“时辰已晚,我送将军回府。”
青年却敏锐指出,“大人又叫我将军。”
霍野淡淡,“将军不也叫我大人?”
“这话听着怎么酸溜溜,”从善如流,宋岫飞快改口,“霍野,”之后犹未满足,“或者兄长二字更好?”
霍野耳根一热。
按资料,他虽与青年同龄,生辰却的确更早。
“不说话,”亲眼目睹某人在自己面前变成番茄的全过程,宋岫悠悠,“难道真要我学那些小女儿家,喊声哥哥?”
“陆停云,”生怕对方嘴里再冒出什么石破天惊的称呼,霍野妥协,“慎言。”若是被旁人听去,不知又要闹出多少像张院判那样的误会,青年再想撇开关系,可能真要跳进黄河里才行。
但青年却完全没领会他的用意,自顾自点评,“不好不好,听着太凶,还是叫阿岫顺耳些。”
霍野下意识重复,“阿岫?”
“是啊,山上朝来云出岫,随风一去未曾回,”暗暗庆幸原主的姓名方便自己发挥,宋岫分分钟编出个合理的解释,“我未行冠礼,无字无号,只能翻翻诗集,挑个顺眼的字出来,留给亲近之人唤。”
亲近之人。
霍野脑海中忽然跳出新帝的脸。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准确猜出自己在想谁,青年平静。
没来得及?
对方与新帝相识多年,哪会差两句话的功夫?
灵光一闪,霍野记起青年和林静逸的交谈,——“他曾承诺迎我为后”。
所以,这是对方打算留在婚礼后的……
思绪拧满发条般急速运转,霍野绷紧唇角,简简单单两个字,竟如点着的炭火,于舌尖滚来滚去,堵住喉咙。
“霍兄莫慌,”欲擒故纵,宋岫轻轻,“我与霍兄难得投缘,才说了这许多,若霍兄讨厌,我换回大人便是。”
此番用词实在妥帖,配合青年后退半步的动作,无端显出两分委屈,三分失落,余光扫过对方低垂的眉眼,霍野开口,嗓音干涩,“没有。”
宋岫抬头,“没有什么?”
霍野:“……没有讨厌。”
前一秒还蔫耷耷的青年瞬间来了精神,“那我们再饮一盅。”
深刻怀疑对方先前种种尽是为了最后这一句,霍野抱臂,毫无犹豫,“不行。”
“我瞧街上仍有摊子没收,”指尖朝外指了指,宋岫道,“霍兄划船的技术一流,快马加鞭,应该能买到。”
被夸奖的男人却铁石心肠,干脆一撩衣摆,坐在船舱中。
顺带挪挪位置,挡住青年通往船桨的路。
“好吧,”更进一步的计划彻底失败,破罐子破摔地,宋岫伸出双腕,“霍兄把我抓回去吧。”
霍野:“再等等。”
柳暗花明,宋岫惊讶:?
霍野:“这个时辰,张院判未必睡下。”
而青年周身酒意尚存,若被发现,定然少不了一番唠叨。
“知我者,霍兄也,”正愁一会儿回府后该怎么绕路翻墙,宋岫偏头朝后张望,“可惜了那些河灯。”
霍野:“无妨。”
反正它们本就是买来送给对方。
况且他方才已经见过了,比河灯燃起更美的景色。
与此同时。
皇宫,紫宸殿。
夜风拂过,帘幔轻摇,明黄的龙床上,躺着个孤零零的身影。
今日是中元,纵使身为帝王,照样要三拜九叩祭祀先祖,称病月余的林静逸终于肯露面,承担起皇后的职责。
近来政事繁杂,景烨本想同对方说说话,疏散郁结,最后却闹得不欢而散。
因为林静逸句句不离燕州案,口口声声要他做个明君。
这让景烨无比烦躁。
他夺皇位,是为了将曾经欺辱自己的人都踩在脚下,勤于朝政,也是为了掌握百官动向,把生杀大权牢牢攥在手中。
但世人虚伪,总容不下、见不得赤|裸|裸的欲望,对外,自然要说些冠冕堂皇、家国天下的漂亮话。
景烨本以为,登基之后,他能够一点点,循序渐进,向林静逸展露最真实的自我,谁料,和上辈子一样,对方心里爱着的,依旧是那个端方君子的假象,只要他有些许出格的举动,就会迎来对方陌生且失望的目光。
面具戴得太久,居然连枕边人都完全骗过,指责他变了模样。
日复一日,景烨疲惫愈盛。
反倒是陆停云,哪怕亲身体验过他的卑劣,也没能斩断对他的感情。
意外重生前,景烨常常能梦到那个夜半翻墙而来、与他把酒言欢的红衣将军,所以,当昏昏沉沉间听到熟悉的音色时,他并未惊醒。
“殿下。”
月色朦胧,他坐在紫藤花架旁,手持酒杯,对面的青年慌张唤他。
原来是这天。
景烨想,他梦过几十次的场景,熟悉得能接上对方每一句话。
“阿云。”唇角扯出一个愉悦的弧度,景烨抬头,正欲欣赏青年含羞带怯的眸,却在下一刹那陡然失色。
呛水般,鲜血大口大口涌出,肤色苍白的青年面无表情望向他,麻木地,顶着支穿透胸甲、死死钉住心脏的精铁弩箭。
然后,缓缓递出右手,“殿下。”
景烨本能朝后退了一步。
他从没做过类似的梦,在他的梦里,陆停云会警惕、会羞恼、会喜会忧,底色却永远是昳丽与赤诚。
天旋地转,离开座位的景烨一步踩空,霎时间,巨大的失重感淹没了他,风声呼啸,黑暗中,似是有颗粒状黄沙抽在他脸上,带来铁锈的味道。
咚。
狠狠地,他摔落在一堆温热的软物中央。
疼,筋骨碎裂般的疼痛,可这疼痛并没能让他回到现实,视线受阻,景烨谨慎挥手,试图探明周围的情况,偏偏指尖体会到的触感叫他疑惑。
粘腻,细长。
里头装着流质一样的……
猛然意识到其为何物,景烨厌恶皱眉,忍痛闪躲,挪动间,撑起自己的掌心又被硌到。
双目圆睁,鼻梁高挺。
那是一颗充满怨气的头颅。
“呼。”
“呼。”
“呜。”
团团幽绿鬼火亮起,伴随着无数妇人老者的哭泣声。
残肢遍地,殷红横流。
一将功成万骨枯。
而他正坐在这尸山血海上。
一根根僵硬发臭的指头扒住他的手脚,腥气四溢的肠子缠住他的脖颈,身体受缚,他像被挂到绞刑台的死囚,又像被巨蟒缠住的猎物,滑稽且狼狈地,发出呼哧呼哧、风箱般的喘息。
挣扎间,他瞧见更多的殷红被挤出,似被榨干最后一点血肉。
滴答。
滴答。
几近窒息的一瞬,景烨倏地从床上弹起,明黄的帐顶映入眼中。
龙榻旁的冰鉴已融化大半,冷热相冲,外侧的铜壁挂满水珠。
抬手拨开被风吹到脸上的帘幔,景烨深深吸了口气,心脏砰砰狂跳,寝衣更是被一层层冷汗浸透。
外间的李延福则低低,“陛下?”
景烨哑声,“……无事。”
“外头开始落雨了,”识相地放弃寻根究底,李延福挑起一盏灯,询问,“可要奴才把窗户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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