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鞑生在马背上, 最擅游击,燕州城,说到底只是一座城池而已, 面积有限,护不住边境沿线的所有子民, 但陆停云的威名可以。
继任的守将显然没这个能力。
眼下最好的办法,是将陆停云调回燕州,尽管对方伤了身子,无法再提枪征战,却能安抚人心,堵住悠悠之口。
可兵部侍郎额头的伤,已然证明了陛下的态度。
明面上,众臣自是顺应景烨心意,纷纷另想主意,私下里则暗暗犯嘀咕,怀疑新帝的脑子出了问题。
——放着最省力的人选不用,偏要舍近求远,一个无兵无权的陆停云,怎就将对方吓成了这样?
难道民间盛传的冤魂索命竟是实情?
唯有景烨自己清楚,再过两月,北鞑首领会急病暴毙,到时其内部政权更迭,自然没精力骚扰大靖,反而会送上可乘之机。
既是注定的胜局,他何必要为此放虎归山?
至于那些一夕成为俘虏流民的百姓,从始至终都没被景烨放在心里,有舍才有得,他要让整个北境知道,如今的陆停云,早不再是那个救人于水火的镇安大将军,往后能庇佑北境万民的,唯有皇权。
想活命,唯有跪拜他景烨。
夜夜噩梦又如何,现实中,所有人还不是要俯首称臣,没胆子顶嘴一句。
然而景烨却忘了,古往今来,朝臣能容忍昏君,是因为昏庸者容易操控,方便替自己谋取利益;
但他们却难以容忍暴君,因为暴烈者喜怒无常,时刻会危及自身性命。
负伤告假的兵部侍郎便是引沸油锅的那一点火星。
九月初九,祈求长寿的重阳节,昏迷半月的兵部侍郎重伤不治,死在家中。
同夜,雍州地动,震塌了皇陵。
常言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一时间人心惶惶,哪怕禁军日日巡逻,仍抵不住京中非议。
当今陛下却并未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咬定皇陵塌陷是人祸,于金銮殿上大发雷霆,接连抓了几个大臣下狱。
收到这个消息时,宋岫正在打理院子里的葡萄藤,后头跟着排黄澄澄的小鸡,远远瞧去,着实是道新奇风景。
霍野怕他晒,亦步亦趋地撑着把伞跟在他身侧。
其余仆从则见怪不怪:都说每逢休战,边关将士需得和百姓一起耕种,囤积粮草,现在看来半点不假,青年住进别院这一个月,养鸡喂兔,下河摸鱼,只差没划出一块地来开荒,栽些稻米蔬菜,自给自足。
活脱脱副解甲归田的架势。
而皇上似乎也把对方彻底抛在了脑后,迟迟未召人归京,久而久之,侍卫仆从们难免懈怠。
殊不知院内两人此刻聊的话题,危险得足以被株连九族。
“他很矛盾,”精准掌握外界动向,霍野道,“数次召法华寺住持进宫解梦,偏偏又笃定皇陵塌陷是人祸。”
他自认手脚干净,实在不知哪里露了行踪。
宋岫:……怎么说,毕竟景烨重生过一回,在对方上辈子的记忆里,雍州从未生乱。
所以只能是人祸。
可这番内情,宋岫没法和霍野讲明,便道:“无妨,重要的是百姓相信。”
兵部侍郎为民请命,却被景烨打破头颅丧命的事迹,早已在林相的运作下,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
景烨越是不承认自己有错,就越是如逆水行舟,大肆捉拿可疑官员调查的举动,更似火上浇油。
因为在霍野的刻意引导下,景烨所抓之人,皆是林相一派,落到外界眼中,这无疑是帝王借题发挥、排除异己的惯用招数。
先是将军府,再是丞相府。
下一个又会是哪家?
现今的朝堂,正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仅需再多一个有分量的砝码,便能让一切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顺手摘了颗葡萄用帕子擦净,宋岫放进口中,立刻被酸得皱起眉头。
不过他还是坚强地把话说完,“再过十天,景烨的生辰就到了。”
百官来贺,正适合搞个大惊喜。
霍野却没应声。
宋岫偏头,只见对方蹙着眉,过了好半晌,才道:“……将军倒记得熟。”
明明听徐伯讲,这人连自己的生辰都时常忘,总要靠厨娘的长寿面提醒。
话出口才惊觉幼稚,原以为按青年的性子,怎么都要调侃自己两句,未成想,对方竟诱哄般,递给自己一粒葡萄。
霍野咬下。
酸得牙倒。
宋岫笑眯眯,“比之霍兄的陈年老醋如何?”
回答他的是一个藏在伞下、落于指尖的吻。
“阿岫投喂,”喉结滚动,霍野面不改色,“当然是甜的。”
这下牙倒的成了4404。
但它并未出声打扰,谁让这般悠闲避世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
十天后,宋岫意料之中地收到圣旨:帝王寿宴,召陆停云回京。
宋岫非常理解渣男的心态,自己过得不痛快,便要狠狠扫了旁人的兴,尤其是这种对原主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行为,大概很能满足对方的虚荣心。
一别数月,再次踏进皇宫,陪在宋岫身边的仍是霍野。
因得今日场合正式,黑发青年久违穿上朝服,绣有麒麟纹样的红袍,将他苍白的侧脸衬出几分艳色。
依照礼法,唯有皇室子弟、三品以上官员能进内殿,宋岫与林相对坐,一左一右,身侧却明显要冷清许多。
最叫人惊讶的是,原本属于各亲王的席位中,居然多了个麻布僧袍的光头和尚,认出对方正是法华寺的慧觉方丈,宋岫抬眼,遥遥冲对方点点头。
新帝梦魇缠身,饶是寿宴,殿内也燃着淡淡的安神香,霍野一袭黑袍,存在感极低,护在宋岫身后。
“陆停云,”总算在人群中发现个熟面孔,自觉格格不入的杨思文三步两步凑上前,吊儿郎当,“你竟真敢来。”
“不怕那位把你纳进宫?”
后面那句,他说的很小声,宋岫懒得计较,淡淡,“你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公鸡似的梗着脖子,杨思文骄傲,“好歹杨家也是三代皇商。”
宋岫平静地看着对方。
“……好吧,其实是我爹病了,这才换我来顶包,”莫名弱下几分气势,杨思文耸耸肩,又动动鼻尖,“我说你拿什么熏的衣服,还挺香。”
然而,尚未等杨思文靠近细闻,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就挡住了他,“杨公子自重。”
得,又是那个冰块脸侍卫。
杨思文想,真不愧是新帝的鹰犬,把人看得和囚犯一样。
近来禁军大肆在京中捕人抄家,连带着街市冷清生意难做,他真是烦透了这群狐假虎威、只会朝内挥刀的兵。
但还没等杨思文呛声,外头就传来李延福尖细的嗓音,“陛下驾到——”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连杨思文这样刺头的纨绔都闭了嘴,偷偷溜回自己的位置。
比起敬畏,空气中涌动的氛围更像是恐惧,宋岫瞧见了林静逸,对方走在景烨身侧,似是瘦削许多。
景烨则更夸张,印象中温润的五官,已逐渐露出阴鸷的底色。
伴随着吾皇万岁万万岁的跪拜,他拂袖落座,正欲抬手叫众人平身,余光却扫见端坐原位的宋岫。
嗓音嘶哑,景烨开口,“陆卿这是何意?”
“病体未愈,”古井无波,宋岫答,“陛下见谅。”
“既如此,跪就免了,”知晓对方是故意激怒自己,景烨视线扫过青年殷红的唇,沉沉,“过来替朕斟一杯酒。”
斟酒布菜这类伺候人的活儿,向来是太监负责,此言一出,几位武将的脸色当即黑如锅底:
再怎么说陆停云也曾为大靖立下汗马功劳,怎能在众目睽睽下,受此等羞辱?
偏偏位于视线中心的青年淡定如初,起身,脊背挺直,一步一步,行至首座。
哗啦。
清冽佳酿溢满瓷杯,宋岫抬臂,语调恭敬,“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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