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文特看一眼就收回视线,于是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不知道在当天晚上小哥哥与大哥哥的谈话中,大哥哥嘶哑着声音说:“这家的小女儿一直看我。”
他实在是不理解明明那只人类幼崽很害怕自己,为什么又要执着地看。
对此,小哥哥做出的解答是:“小孩子在某方面的感觉很敏锐,或许是她理智上觉得你很可怕,潜意识又觉得你可以放心靠近。”
瑞文特的语调变得古怪了。
“你的意思是,她觉得我是一个好人?”
他用自己“与神明相仿”的血液犯下了那样多的罪孽,还害得弗朗西斯的小少爷卧床大半个月,到她的眼睛里,自己却要变成一个好人?
“你当然不是一个好人,”伊莱摇摇头,“只是你曾经可以好,现在又不那么坏。”
瑞文特不说话了,他感受着在自己的身体里流转的暖流,看着伊莱苍白的脸色,抿了抿唇,过了一会儿,才怪里怪气地说:“你们弗朗西斯都是这样转头能救敌人的烂好人吗?”
伊莱毫不留情地伸出手指戳他的伤疤,疼得他龇牙咧嘴了,才泰然自若地收回手。
“你和阿妮塔也差不太多。”
他哪里是好人,只是瑞文特在教廷中呆了那么多年,现在还没有吐露什么有效信息,他需要瑞文特的价值。但是他又不那么坏,他要是够坏,就不是用一场不那么像交易的交易换去精灵族的旧典,而是要怂恿艾萨克杀死精灵驻地的精灵,堂而皇之地把那些精灵旧典拿走。
什么也不用付出,也不用承担精灵族的期望,但是艾萨克已经那样孤独,无论他是否愿意认同自己的同族,只要同族存在,就代表着一种别样的意义。
伊莱突然觉得自己很有良心,他这样的合作伙伴简直是百年难得一遇。
[是的,]系统表示认同,[宿主这样的合作伙伴确实百年难得一遇。]
物理上的百年,百年之前也没有伊莱,也没有艾萨克。
瑞文特不知道其中的渊源,沉默着不说话,他曾经是魔法师,察觉到体内的魔力已经开始修复伤口,就向后退几步。
伊莱托腮:“我能给你治愈到一点痕迹也没有。”
就是稍微有点耗费魔力,不过他给出去得越多,要从瑞文特那里得到的就要越多。
然而瑞文特摇了摇头,手指抚在脸颊上的伤口表面。
“留一些痕迹也好。”
留一些痕迹,给他无时无刻提供一些提醒。
第二天,偷窥大哥哥的阿妮塔敏锐地发现对方的伤口好像没有那么吓人了,鼓足勇气向安珀要了两个肉饼,偷偷塞给瑞文特,转身就跑走,没看见大哥哥愣了一会儿,小口小口地开始吃饼,连一点渣子都没有留下。
当天下午瑞文特就用伊莱友情提供的面具挡住脸,和佐特一起出门去清扫镇子上的积雪。
阿妮塔没办法继续自己的观察大哥哥大业,转头去宠幸自己的小哥哥,小哥哥正在看书,阿妮塔看一眼,只觉得上面的文字超出自己的理解范围,当场就要倒下。要不是伊莱召唤出了个水球给她玩,她应该会毫不犹豫地离开这所恐怖的房间、远离知识的力量。
“小哥哥,”阿妮塔趴在伊莱的床上,小声问,“那个大哥哥身上为什么有那么多伤呢?是因为有坏人伤害了他吗?”
伊莱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背,过了一会儿才说:“大哥哥想要自由,所以付出了代价。”
只是代价有点太大,瑞文特的血差点置换了个干干净净。
阿妮塔不太知道什么是自由。她听镇子里的大孩子讲,在山坡上肆意地跑是自由,在雪地里畅快地打滚是自由,哥哥想去第三学院就努力去是自由,可以自己主宰自己的生命是自由。
大孩子说:“我们生下来就是自由的,就算被一些东西牵绊,只要是出于个人意愿停下脚步,那也是一种自由。”
大孩子当然说不出这样的话,他偷听镇长和别人的交谈,跑来说给自己的小伙伴听,却没想到听漏了后面半截。
“自由是很短暂的,幸运的人可以拥有更长时间的自由,不幸运的人可能还不知道自由是什么,就已经失去了它。”
“我听说,弗朗西斯之所以建立,是取了自由的意思。”
镇长并不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而是挺了挺自己的肚子,说:“我知道在外界看上去,我们好像被困在牢笼里,但是不是的。我们清醒地为这片土地停下脚步,并且愿意为了它困在牢笼里千百年,我们的选择是自由的,做出选择之后,我们的精神依旧是自由的。”
“……我很羡慕你们,”那人说,“大部分人类的选择,都懵懵懂懂又身不由己。”
比如瑞文特。
他的自由终止于父亲自杀之后,他伸向薇尔的手;终止于他对天赋者的概念还懵懵懂懂的时候,做出的放弃天赋、将一切献给神明的选择。
从此他成为教廷的钥匙,成为教廷的棋子,成为在匍匐在神明脚边、将神明的忠诚仆从视作神明的异教徒。
他的命运与教廷粘连太多了,以至于他想要离开那个地方,重新获得自由,身心都需要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否被再称为一个人。
他没有表露出攻击性,但他自我封闭,已经不适合呆在瑟普镇这样平和的地方了。
伊莱放下手中的书,摸摸阿妮塔的头,温声道:“阿妮塔,你想你的哥哥了吗?”
小孩子的世界有那么多富有吸引力的事情,总是和自己闹来闹去的哥哥当然占不了主调,但是当伊莱提起塞贝尔,阿妮塔想了一会儿,就要眼泪汪汪,她趴在伊莱的膝盖上,说:“我有一点想。”
那可能不是一点。
阿妮塔在精灵临时驻地看见塞贝尔的时候,连周遭漂亮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都顾不上,而是高举双手欢呼雀跃地跑过去,没跑几步啪唧一下摔进雪里。学到差点精神恍惚的塞贝尔无奈地跑过来,把阿妮塔从雪里拎起来,拍拍对方身上的雪花。
“你怎么来了?”
阿妮塔脸蛋红红,凑到塞贝尔耳朵边,害羞道:“因为我有点想你。”
塞贝尔的耳朵尖也红了,他咕哝着“我之前去学院里那么长时间也不见你想我”,把阿妮塔带到了雪落不到的地方。
另一边,已经能动用魔力的伊莱在感知强化卡的辅助下环顾四周,他没有找到目标,反倒是迎来了昂着他那颗高贵头颅的冈萨罗。
冈萨罗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目光上下扫视伊莱,恰巧伊莱耐心欠奉,清凌凌一眼,却让冈萨罗生出了类似于被艾萨克注视的错觉。他的耳后开始发麻,不自觉地做好了应对攻击的准备。
他想:这位小少爷,和那位精灵王是同类。
然而伊莱并没有掏出法杖,而是转向冈萨罗,露出一个不达眼底的笑。
“你们的精灵王在哪?”
冈萨罗拧起眉头。
“无可奉告。”
说这话的时候冈萨罗虽然神色紧绷,却并没有慌乱。伊莱眯眯眼睛,若有所思道:“艾萨克告诉你,他不见我。”
艾萨克这躲得够彻底的,没想到他还有这一面。
还不等冈萨罗回答,伊莱接着说:“那只能麻烦你帮我带句话了。”
“我为什么要帮你带话?”
伊莱的睫毛上落了点雪花,眨一眨就掉了,沉默一会儿之后,他耸了耸肩。
“或者我换个说法,我知道他听得到我们在说什么,但是对着空无一人的雪地说话看起来很蠢,所以需要你传达一下。”
距离他们不远处的雪地里,响起类似于小动物踩踏雪层的声音,隐藏在雪与风的呼啸中,没有谁听见。
伊莱看着身形僵硬的冈萨罗,冈萨罗和他差不多高,在他的注视中,却要觉得自己比他要矮上一大截。英俊的王子殿下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轻轻嗤笑一声,语调讥诮:“你真的是人类吗?”
伊莱打开手臂,在冈萨罗面前转了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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