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贵豪车上下来了一众西装革履的青年,簇拥着一个大约三十来岁的男人,金丝边半框眼镜,面容俊美,斯文高贵,气质斐然,与澄县刚下过大雨后泥泞的路面,燥热空气中飞扬的尘土,落后质朴荒凉的气质格格不入。
与其同时,一个巨大的惊雷在澄县轰然炸开,辐射范围遍布全国上下。
比起这位贫困地区出生的天才少年能在十三岁时就参加了高考,还一举成为北河省高考状元更令全国上下震惊万分的,无疑是裴谨修那原本富裕显赫尊崇无比的家世。
母亲是裴氏千金裴泠,父亲是高居财富榜第一的周铭仕。
而裴谨修,并非无父无母穷困潦倒的孤儿。
他竟是五年前意外走丢的裴家小少爷!
第136章
高考成绩正式揭晓之前, 最先打电话来的是京州大学招生办。打完电话后第二天,京州大学的招生小组就到了澄县。
与京州大学竞争的还有许多名校,千里迢迢赶来, 热切地围在裴谨修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抢着人。
多年渴盼一朝成真,孟子冬整天乐不可支的,做梦都能被笑醒。
裴谨修没有犹豫, 果断选择了京州大学,他报专业时也没有询问任何人的意见, 直接填了金融。
孟子冬此前还从未问过裴谨修未来想干什么,见他选了金融难免有些担忧。
毕竟孟子冬之前也有学金融的同学, 这个专业虽然表面上听起来光鲜亮丽的, 但要么毕业即失业, 完全找不到工作, 要么就是全国各地飞来飞去, 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熬夜加班是常态,通宵工作也十分正常, 忙碌操劳, 很是辛苦。
但既然裴谨修喜欢, 那孟子冬当然支持。
他向来尊重裴谨修的每一个选择。
彼时正值县希望小学学期末,孟子冬整天忙得飞起, 每天下班下得都很迟。不过他很早之前就给了裴谨修自家里的钥匙,所以假期的大多数时间里裴谨修都在孟家。
裴谨修不喜欢待在福利院里,因而每天总是等到不得不回的时候才肯回去。
高考报名已经结束了, 招生组的人接连离开了澄县。这天,裴谨修照常在孟子冬家里练字, 突然,有人客气而有礼地敲了三下门。
裴谨修搁下毛笔,跑去开门时还在想敲门的人是谁,孟家父母都有钥匙,就算忘了带钥匙,敲门风格也与此刻门外的人截然不同。
他很有安全意识地凑近猫眼,看清来人后,身体瞬间一僵。
伸出去开门的手微微颤抖,心底霎时间五味杂陈。
五年了,一千八百多个日夜,裴谨修从未想过能于此时此刻,如此突兀地再见故人。
贺华年站在门口,视线随缓缓打开的大门偏移,然后定住,一瞬不瞬地望向门后的裴谨修。
上次见面还是五年前,八岁的小孩,眉宇间满是不屑一顾的倨傲,娇气矜贵,锋芒毕露,总是微抬起下巴,看大多数人的眼神都冰冷讥诮,不屑一顾。
五年过去,面容上倒没太大变化,虽然长大了不少,但也才十三岁,看着仍稚气未脱,小孩模样。
气质的变化却是翻天覆地的。
清泠泠的,锋芒尽敛,沉静如水,眉宇间的倨傲不屑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千万次被打破后再拼命重塑起的倔强与坚定,以往微勾的嘴角绷成一条线,更显坚韧。
望见来人,裴谨修一丝意外也不曾流露,他冷着张脸,面无表情的,唯独瞳孔深处流露出了几分戒备与警惕。
贺华年心想,他这五年里应该吃了不少的苦。
裴谨修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贺华年沉吟片刻,开门见山道:“你舅舅和姨妈们一直在找你。”
裴泠是裴万里最小的女儿,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裴家的基业其实远不止一个万泠集团,只不过当初分家后,除了裴泠外其他裴家人都常年定居国外了,自裴谨修出生后就再没走动过。
裴谨修还是没有什么反应,他早不是当年那个单纯弱智的小孩了,既然周铭仕都能为钱杀他,裴家那些姨舅们又有什么可相信的。
贺华年似乎听懂了他的沉默,又细细地打量了一眼他。
带着几分惋惜与怅然,贺华年忽然叹了口气,眉目哀伤:“谨修,你母亲的死不是意外。”
足下的地突然变成了湿软的泥,世界天旋地转的,裴谨修突然之间站不稳了,行将摔倒之际,贺华年出手扶住了他。
“谨修,你姓裴,你姨舅们也姓裴,但周铭仕姓周,只要是裴家人,无论哪个裴家人都比周铭仕好,你说对吗?”
裴谨修怔了一瞬,愣愣地想:确实,姓裴就好了,是不是他又有什么所谓呢?退一万步讲,不姓周就好了,只要和周铭仕完全无关,又德才兼备能够胜任那个位置,那就是谁都可以。
所以无论裴家人帮他的心到底纯不纯粹,他们总归是统一战线的人,他们总归拥有同一个敌人。
贺华年和裴家关系匪浅,否则裴泠也不会请他来当裴谨修的书法老师,思及至此,裴谨修总算放下戒心,请贺华年进了门。
他们就几个关键问题简单交流了两句。
裴泠的病是突发的,死却不是,周铭仕买通了医院医生,加之急性会咽炎进展凶猛,在医生的有意拖延与刻意敷衍下,就这样草率而又轻易地夺去了裴泠的生命。
裴谨修当年离家出走,刚走出别墅没多久就被捂住口鼻迷晕抱到了一辆车上,趴伏在后座,中间昏昏沉沉醒来之时,裴谨修一眼就认出来了开车的司机,他虽然戴着口罩和帽子,但眼角有一块斑驳的胎记,特征十分明显。
周铭仕以为裴谨修不认识这三个人,其实裴谨修认识。之前有一次,周铭仕与这三个人在别墅小树林的僻静角落里小声谈事时,裴谨修就在他们头顶的那棵树上抱猫发呆。
他醒来后就在车上装昏睡,偶然听到副驾驶的人无比阴森地低声说了一句:“不如杀了一了百了。”
这才惊惶至极跳车而逃。
被人捡到送往福利院后,无论别人怎么问他,裴谨修都不敢说自己的父母是谁。
他其实还是不想相信周铭仕真的派人来杀他了。最开始就不想相信,在福利院住得越久就越不想相信。他总是怀疑自己,总是忍不住找理由为周铭仕开脱,他想会不会是自己幻听了?又会不会是自己认错了?其实那场绑架案和周铭仕毫无关系,其实那些人也不是真的要杀他。
他虽没说父母是谁,但他诚实地说了自己的名字,倘若周铭仕真的爱他,总能顺着这条线索找到他的。
期望一日日地落空,这些自欺欺人的想法随着年纪渐长而彻底尘封心底,每想起一次裴谨修都感觉自己仿佛被人扇了一巴掌般,脸上火辣辣的疼。
他想不明白小时候的自己为什么那么卑微下贱,为什么证据已经明晃晃摆在眼前了还死活不肯认清现实?!
商谈了一会儿日后的计划,临别前,贺华年余光瞥到了桌上摊开的笔墨纸砚,好奇地走了过去。
他拿起裴谨修写完的作品,此时倒是终于露出来欣赏赞叹的笑,夸道:“写得很好。”
望着眼前茕茕孑立,清冷疏离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少年,贺华年沉吟片刻,提笔。
笔走龙蛇,力透纸背,十分行云流水地,在生宣纸上写了两行字。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写罢,贺华年格外语重心长道:“谨修,他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第三次,你现在这个态度,是逼他杀你。”
忍字头上一把刀,执棋对弈也要有棋可下,现在的他对上现在的周铭仕,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小不忍则乱大谋。
攥紧拳头,裴谨修表情微变,他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了,你放心。”
贺华年走后三天的时间里,澄县这巴掌大的地方竟然接连涌来了十几批扛着长/枪短炮的新闻媒体记者,裴谨修每天从早到晚接受着采访,围绕着他的出生经历,学习经验,人生理想。
每个问题都回答得十分冠冕堂皇,虚伪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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