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笑却问他疼不疼,三皇子那一脚踹得他倒下了。
农猗仍是说:“奴才不碍事。”
林笑却道:“可都是一样的身躯,怎么会不疼呢?”
“我就好疼。”林笑却声音太轻了,雨声又大,农猗没听清。
可他做奴才的,怎么能让主子再讲一遍。
不回答也不成。
农猗只能猜测地再答了一遍:“奴才不碍事。”
等送世子回了院落,进了屋,农猗竟没回过神来,举着伞跟着进了屋。
林笑却愣了片刻,笑了起来:“小公公,屋内不用打伞,会长不高的。”
农猗愣愣地收了伞。
他应该说些小的告退之类的话,可是脚有些挪不动。
他看着世子的笑,仿佛被浇灌了糖浆,他整个人裹在里面,进退不得,什么想法都愣住。
只觉得,好好看啊。
曾经有小太监私下嘴碎,大晚上的不睡说起哪个人最好看。有不怕死的,说是皇后娘娘,也有的说是宫里的哪个哪个。
这等闲话主子的事,若是被人知晓了,可是要命的。
农猗一句话不说,他守规矩不爱惹事。
大通铺上好些小太监,他身旁的一个推他,说农猗你觉得呢,你长得就挺好看的,你觉得哪位娘娘最好看。
他们说不出国色天香天人之姿之类形容人的话,他们只知道好看不好看。
农猗才不说,他装睡,就算身旁的人掐他,他也装作睡熟了,睡成死猪了,真没法讲话。
那人放过了他,小声地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其实……其实我见过世子爷,就有次送药,就……”
另一个不耐烦了:“你叽叽歪歪要说什么。”
那人害怕了会儿,还是说出了口:“若论最好看,我觉得是那位世子爷最好看。就,就,不像是人,明明都长着眼睛鼻子,可是,可是,就是不一样……”
第二天,这屋的小太监全被掌了嘴,连一句话没说的农猗也不例外。
农猗其实还是庆幸,自己也被掌了嘴,否则小太监们该怀疑是他告的密了。
自此,大家嘴都紧了不少。晚上睡觉也不敢瞎说什么了。
农猗后来得到赏识,被提拔后离开了通铺。
他也见到了那些小太监们话中的好看的人。
皇宫明明是森严阴冷的地方,却有这么多鲜活的美人住在这里。
农猗谨守自己的本分,从来不会做出看一个人愣神的事。
美人们从鲜活开到荼蘼,农猗从来也不敢看。
可今天,他站在世子面前,世子对他笑,即使是笑他傻笑他愣,农猗也不想低下头去了。
低下头,只能看见主子们的鞋履,看不见世子的笑容。
农猗终于明白,那个小太监为什么要支支吾吾,为什么即使害怕也想说出口。
藏起来太难了。藏到心里谁也不知道太落寞了。
林笑却取来一件氅衣,递给小公公:“你浑身都湿了。”
农猗回过神来,看着那件氅衣上世子漂亮得不得了的手,他慌了神,连告退也忘了说,伞也没支开,抱着伞柄就跑了出去。
暴雨中,他湿淋淋的背影远了。
林笑却的氅衣没能送出去。
他在床榻上躺了下来,呼吸里,山休一瘸一拐从云木合那处赶了过来。
山休当时说了林笑却不吃饭也不让云木合吃的话,山休以为主子是气这个,他不想主子生气,他就主动去照顾云木合了。
他想着只要自己表现好,主子就会忘了那茬。
是他过分了,是他身为奴才竟然想着支使主子做事。
他只是太嫉妒了。
那不是别的,那是一个哥儿,可以给主子生孩子的哥儿。
他只是害怕,害怕主子不要他了。
他就是个残缺之人,他除了伺候主子别的什么也不会。他没办法给主子生儿育女。
他知道,主子总有天会娶妻生子,会有旁的人代替他照顾主子。
他只是一想到这,就没办法控制住自己,竟然对主子说出了那样的话。
他一个奴才,没有资格越过主子办事。
他知错了。
山休为了惩罚自己,没有处理膝盖上的伤口。
他跪药碗碎片,膝盖伤得不算轻,已经发脓了。
他想着再等两天,他再赎两天的罪,再照顾那哥儿两天,他就给自己上药。
还要照顾主子,他不能变成一个瘸子。
可山休赶来,关上屋门,他发现主子身上好多伤口。
山休骇得直颤,牙齿都作响。
林笑却说是不小心被狗崽子咬了,他说他跑到外面散心,不小心就被咬了。
山休不信。
他不是傻子,狗咬的,人咬的,他能分不清吗?
那么多牙印。到底是谁?
林笑却只说是狗咬的。
山休咬着牙给林笑却擦药,到最后实在忍不得,痛哭出声。
林笑却抱着他,搂着他:“没关系的。我以后不会再去逗狗了。不会被咬,不会疼。没关系。”
山休压抑着杀人的渴望,泪流满面。
皇帝的寝宫里。
谢知池望着殿外的大雨。
他不明白。
他咬伤了他,恨他怨他,毫无理由异常疯魔地去伤害,为什么林笑却不报复。
他已经将自己的性命送上,只要林笑却拉紧那一头,他这一头绝不会松手。
他什么都不要了。他满足林笑却。
杀了他。让谢知池的血溅湿林笑却的身。
而不是这一场大雨。
谢知池搂紧自己,明明不久前他怀中还有人的,温热的,山林的小鹿。
他抱着他,仇恨地亲吻他,吻他的泪,舔他的血,谢知池做了鬣狗,要去咬伤善意的小鹿。
他见不得那双干净的眼。
可林笑却松开了手。
林笑却把自己的衣裳取回去了。他不肯把衣裳当白绫。
他穿好自己的衣衫,爬到了萧倦的龙榻上。
他钻进被窝里,瑟瑟发抖,受了伤的小兽,再不肯对谢知池说哪怕一句话。
谢知池问他为什么。
他不肯答。只是在被窝里越钻越深。
谢知池都要看不见他了。
可皇帝回来,他就肯说话了。
轻声细语,温言软语,带着压抑的哭腔。
好听的言语是对萧倦说的。可那哭腔谢知池知道,那是他咬出来的,谢知池竟然为此感到一刹那的餍足。
那一刻,如果谢知池有刀,他要用萧倦的血彻底洗干净林笑却。
他要抱着林笑却离开。
而不是只能站在林笑却的身后,看着他走远,唤他的名,无回应。
林笑却没有停留,他走入雨中,不曾回头。
屋外的雨声里,谢知池想起年少时走过的夜路。
那一轮遥不可及的月。
他啃着手中的饼,当月满的那一天,他骗自己咬到了饼就是咬到了月。
圆满、快乐、幸福……月是如此,他也是如此。
他把月亮咬出一个阴晴圆缺。
雨声里,谢知池手中没有月也没有饼。
他咬着手腕,尝到了自己的血。
腥得发甜。
淅淅沥沥,雨打秋凉。
林笑却发现了山休膝盖上的伤。
他本想问怎么伤的,可是记忆里突然跳出来一个画面,他把碗摔碎了。
他听到山休跪了下来。可是他没在意。
山休连忙说不疼:“主子,奴才不疼,奴才只是忘擦药了。”
“奴才自找的。是不是太难看了,您不要嫌弃我,”山休攥住林笑却的衣摆,“奴才知错了,奴才会很快好起来,绝不会留下伤疤,污了主子的眼。”
林笑却红着眼眶摇头,他让旁的小太监叫来太医,他让太医给山休瞧。
山休又要跪,林笑却说:“我没有怪你,没有。”
“我只是希望你好好的,我们都好好的。”林笑却望着窗外,“山休,等冬天来了,我们一起堆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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