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扰查案的特殊因素终于离开了。骆希声本该松一口气,心头却莫名萦绕着一种失落,挥之不去。
踏入阴森幽暗的诏狱地界,更使原本还算轻盈高昂的情绪回落。
……
太极殿内。
茶灶燃着腾跃明亮的火焰,漆色铁壶内沸水滚滚,煮出淡金黄色的茶液,还未入口,便嗅到馥郁的清香。
梁惠伏跪在茶灶边,手持蒲扇照看火候,一张脸被火焰映得通亮,额头冒着细密的汗珠。即便热出一身汗,依旧不敢懈怠,屏气凝神,时刻注意茶水的状态,不敢煮废这一盅。
冷芳携与天成帝隔着一张矮案相对而坐,案上黑白棋子星罗盘布,他持白子,天成帝持黑,正在对弈。
清甜的茶香中,冷芳携垂手落下一子,道:“汤党以搁置已久的太原案发端,毫不留情地攻讦易积石的弟子,其势凶险,易积石那边的人自然不肯任人鱼肉,不但设法保全辛义华,让汤沃的手被阻拦在诏狱外,还伺机而动,竟然令汤党折损数人。”
下的是棋,说的却是近来朝堂之中万众瞩目的党争。汤易两党从前便势同水火,若无天成帝平衡,早就成你死我活之态,现在因汤沃爱子惨死,汤党没了顾忌,两党的争斗摆在明面上,还未站队的朝臣人人自危,生怕卷入漩涡之中,尸骨无存。
一枚一枚白子落下,下棋的人神色平淡,棋局因他的落子变得凶险万分。白黑对峙,其势恰如汤易两党。
“不懂得收力,也没人干预的情况下,两方都损失惨重,折损了一大批得力的干将。但正是因此,斗争反而不停歇,变得越发凶险——损失了那么多人马,不斗也必须斗了,端看谁先显露颓态。”
“这一批人落马,两党又来不及推人上前补充,正适合将一些刚入仕的年轻朝臣提拔上去。”冷芳携捏着白玉棋子,含笑看着天成帝,“陛下觉得呢?”
许多朝臣已经在狂风暴雨中偷偷升官,骆希声也在其中,但提拔他的旨意现在按而不发,因为冷芳携要等着他查汤霄之案,等案情水落石出再颁旨意不迟。那时他便是一越数级,有查案的功劳在手,没人可以指摘。
天成帝没有回答,吃掉一枚棋子,反问他:“满意了?”
那意思,仿佛汤易两党如今斗成这种有你没我的凶狠境地,盖因冷芳携插手操纵之故。
冷芳携冷冷地瞥他一眼,手里的白子毫不留情将黑子吃掉,棋局已向白子一方倾斜,黑子危在旦夕。
“这难道不是陛下期望看到的?”他悠悠道,“争斗了那么久,两个老臣的脸看着都腻了,有足够的新臣可以提拔,为什么要继续留着他们,干看着受罪?就算我不出手,陛下也早晚会动手的,到那时就不止下马这点人这么简单了。”
天成帝笑道:“芳携,甚知我的心意。”
说话间,新茶已经煮好,梁惠小心翼翼倒出馥郁的茶液,将其徐徐扇至温热,一杯奉给天成帝,一杯奉给冷芳携。
他跪于下首,正与冷芳携靠近,捋袖抬手奉茶,冷芳携头也不偏地接过来,这一刹那间,梁惠心口微跳——某种温软的物体擦过了他的手指,一触即分。
一个完完全全,发生在不小心下的触碰,冷芳携完全没有注意到,只觉得茶盏温热,握在手里很舒服,茶的色泽、味道都恰到好处,送到唇边抿一口,通体都温暖起来。
他没有察觉到的事,有人却觉得异常清晰。
梁惠镇定地收回手,继续扇着灶火,注意不叫茶灶生烟,熏到了两位贵不可言之人。
另一只碰到冷芳携的手不动声色地拢在袖中,手指之间,不住地摩挲,仿佛能借此留下那一触即分的温度。
“那骆听,你近来对他十分看重。”天成帝把茶当水喝,并无悠然品茗的习惯,接到手中就一口喝了,搁下茶盏,话头一转,提起京城里风口浪尖的人物。
因着冷芳携之故,被他硬推着去查案的骆希声算是出了名,上至文武百官,下到黎民百姓,无人不知晓他的名字。
冷芳携随口道:“他难道不好用吗?”
确实是好用的。
能力虽然还不如沈质,但经过一番历练,走到沈质的程度指日可待。为人处世却比沈质好很多,懂得和光同尘的道理。
即便冷芳携没有掺和其中,天成帝也会发觉他的能力,重用他。
只是冷芳携对他过于关注,就让天成帝心绪有些微妙了。
“但汤霄之案,他查不出来。”天成帝说。
冷芳携:“陛下太过笃定了。”
这话的意思……
“哦?”天成帝挑眉,“你竟然对他费心至此。沈质哪里比不上他?你偏要弃了沈质而用他。”
关键一子落下,黑子无力回天。
冷芳携含笑不语。
*
阖宫上下都知道,梁惠是天成帝跟前第一得脸的人,日日侍候在陛下身边,虽然睡不够、吃不好,但没根的人主子就是根,没了主子的看重还有什么活头,那些个小太监都羡慕他,总想着若自个儿能被陛下看重是何等风光。
梁惠知道他们的心思,他不是个擅权的人,偶尔也会歇一歇,叫底下的人露一露脸。
他回到屋子里,收在身边教养的徒弟正打扫屋子,见他回来,立刻扶他坐下,给他端茶送水,捏肩敲背。
徒弟长相端正,有憨厚之态,行事作风却不怎么光明正大,就梁惠知道的,与宫外朝臣来往的不在少数。但太监么,不心思蠢动、野心勃勃还做什么太监?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道罢了。
徒弟殷勤地捏肩,小声地问:“爹啊,汤阁老和易阁老那边的人最近总要我们拿消息呢,想看陛下的心情,小的们不敢乱答,我也马不准,您瞧呢?”
梁惠道:“此事不要掺和了。”
只这一句,徒弟立刻明白了,再不开口,又给梁惠按摩起脑袋。
在御前伺候久了,一身都是病,头也痛、肩也痛,今天跪久了,膝盖也像给人那针扎了一般,细密地泛着隐痛。
梁惠却已经习惯了,并不把膝盖上的动静放在心上。
他闭目养神,呼吸渐渐平缓,徒弟见他好似睡着了,慢慢地撤开手,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出了屋子。
他刚离开,梁惠便睁开了眼,眼底一片清明。
捡了块桌上放的饴糖,默不作声地吃,转着手里的象牙扳指,心头想着。
汤易两党本来就只有死路,陛下留着他们,一是为了令其相互制衡,不至一家独大,危害朝政;二是其中亦有不少好用得力的人,杀之可惜;三来,若要出手整治,必得一击必中、连根斩断,不留遗害,而从前没那么多有用的人替代,才留他们到现在。
好不容易等到新科进士成才,怎么会轻轻放过?
再说,他心头的中贵人已经出手,就算没那么多人提拔、用以填补缺漏,陛下也会纵容他。
跟在皇帝身边这么多年,梁惠自认还算了解他的真面目。
天成帝勤政,这在民间是出了名的,在权术一道上又手段高超,文武百官在他面前老实得像个鹌鹑,他用起人来如臂指使,少有阳奉阴违的。
政令通达,无外敌侵扰,自然国泰民安。因此在百姓中博得一个明君的名声。
但旁人若以为他心系社稷,那却是大错特错。
天成帝勤政,完全出于一种梁惠无法理解的爱好。但再喜欢的东西,钻研透了,盘玩了近十年,渐渐也要厌倦了。
当时陛下令他与路慎思暗中观察宗室子弟,就是已经心生厌烦,打算培养下一代早日脱手的表现。结果就恰恰地遇到了冷芳携,只不过见了一面,就跟饮了毒药一般,神思不属,前一夜尚在犹豫,第二日便决意要将其纳入掌中。
得了冷芳携,就如同猛兽终于寻到了归处,心口那股萦绕不散的恶气沉到底下,完全地安心了。不管冷芳携如何冷眼看他,如何无视他,如何斥骂他,皆十分受用。仿佛余生的意义就是和他纠缠到底,直到冷芳携死去。
有了更心爱之物,原来的自然弃之如敝履。还在朝政一事上勤奋,除了为给冷芳携率性而为、恣肆不羁的权力,还有如同普通雄性夸耀武力般不可言说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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