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那就起来喝药。”熟悉的声音落至耳畔,令沈质蓦地坐起,惊疑不定地看过去。
冷芳携坐在八仙桌边,正慢悠悠地喝着热茶,一位面容年轻的陌生男子站在他身边,探头探脑地打量桌上吞吐香气的瑞脑香炉。
桌上除了点心,还有一碗黑腾腾的药,热气腾腾,不断冒着白烟。
沈质只嗅了一口,便认出那是他惯常喝的药方,沈质端起吹了几口,仰头一下喝得一干二净,丝毫不惧苦涩。
喝完后,他下意识伸手去拿桌上的蜜饯,却发现冷芳携已经把盘子推过来,正停在他手边。
蜜饯的味道中和掉唇齿间挥之不去的苦意,一如他此时悲喜交加的心绪。
“师兄都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了。”放下药碗,他道,静静地看着冷芳携,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些什么。
可惜冷芳携波澜不惊,只道:“我以为早在我以墨砚为饵,罗织罪名时,你便已有预料。”
“……”沈质一时无言。
冷芳携放下茶碗,起身。离开之前,他对沈质道:“师兄,很简单。我要你辞去大理寺卿之位,离开官场,好好休息。”
说话时,他罕见地露出真心实意的笑颜,一如当初他将玉佩系在沈质腰间之时。
看望过沈质,冷芳携同二人直入大理寺内。
既然要定大理寺卿的罪,便绕不过他在位时办过的案子,经手过的账册。
大理寺现下群龙无首,两位少卿都不是有魄力的人,尚且为了前途忧心忡忡,根本顾不上其他小吏。冷芳携走进去时,许多人面色惶恐,站着不知该做什么。
冷芳携扫视一圈,为沈质从前庇佑过、现如无知稚儿的下属冷笑,与路慎思说:“瞧瞧他们的样子,看了真是腻味,惶惶不安,还不如脱下那身官服。”
这时,许多人已经发觉闯入的外人,但没人敢上前阻拦冷芳携,只是躲着偷偷观察,好似能从冷芳携的行动中看出沈质目前的处境。
冷芳携视若无睹,站在原地看了一阵,忽然在不远处捕捉到一个混乱中保持镇定的身影,当即走过去。
“你站住。”
围着骆希声的人轰然即散,徒留他抱着一叠公文停在原地,懵然地看向冷芳携。
“你去找出大理寺历年的案子,和钱册账本,一点不能遗漏。带上那些,跟我走。”
骆希声已从同僚口中知道他正和顶头上司斗法,虽然同情上司的遭遇,却不觉得自己与此事有关,毕竟他在大理寺中是官位最低的小吏,谁来了都能踩一脚。
却万万未想到,冷芳携竟然一下点中了他。
难道是之前酒宴上的冒犯,令他记住了?
骆希声腾出一只手,指向自己,又惊讶又惶惑:“我?”
冷芳携矜持地颔首:“就是你。”
第63章 共犯。
骆希声只能暂时将手上的公文搁置,去拿冷芳携点名要的东西。
不过盏茶的功夫,一名九品小吏被冷大人看中的消息传遍了大理寺上下。骆希声走在道旁,感受到无数双眼睛落在他身上,有的恨不得将他盯穿剖开,看看是什么妖怪蛊惑了冷芳携。
他实在好笑又困惑,顶头上司还在牢狱之中不知下场如何,之前个个一时如大难临头不知所措,现在又仿佛沈质只是去诏狱里游玩一圈般松散懈怠,还有心思关注他。现在看来,沈质能用这些不堪大用的人,将大理寺维持得蒸蒸日上,确实得力。
从前同他去食肆吃饭,与他一同厚着脸皮装馒头的同僚们看他怎么看不顺眼。骆希声去拿籍册时,平时与他走得最近的那一个当面与旁人议论他。
“沈大人眼看着不行,能从诏狱中保全性命已是侥幸。大理寺卿之位空置,这种时候,他攀上了冷大人,岂不是平步青云,大理寺卿之位指日可待?”
虽然面上大义凛然,嘴里的酸味却冲得人发晕。
“呵呵,从前与我等不过是九品小吏,照常理也得等上三四年的光阴升官,但若有机会,谁想苦熬呢?他走了捷径,自然不屑于再与我们为伍了。”
说得信誓旦旦,好像趴在冷芳携床底下亲耳听到他说要让骆希声坐上大理寺卿之位。
还有人直接明面抨击他,说他“谄媚”,“惯会阿谀奉承”,“除了一张脸一张嘴什么都没有”,“不做实事”。甚至说他“与弹劾沈大人之人为伍,有负他的看中和栽培”。
喂喂喂——
一来,他与沈质连面都没见过,谈何栽培看中?
二来,平常大部分文书工作全是他骆希声一人完成,你们这些人当时视若罔闻,现在有脸来说他了?
当然,这些话骆希声心里想想便罢了。他是最自知的那一个,虽然不明白冷芳携为何独独挑中了他,但肯定没有如那些人所说被他看中,等到此事了了还要回大理寺来做芝麻大小的官,不能与这些蠢笨如猪的同僚当面闹僵。
正好他脸皮很厚,那些话听听就过了,恍若未闻,自抱了所需的籍册即去,徒留那些人在原地抱怨。
穿过花廊时,闻讯赶来的少卿堵住他的去路。少卿衣领微皱,头发还散乱,显然刚从床上起来,匆匆披了身衣裳来见他。
骆希声纳闷,他以前的同僚说说便罢了,少卿家里能让他在少卿的位置上一坐六年,什么事也没干还不被赶下去,显然颇有势力,不至于令少卿还嫉妒他。
于是等着,看少卿有什么话要说。
他的上司不似他脸皮那么厚,堵在他面前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出口,反反复复。骆希声等得不耐烦了,心道,纵然你是我上司,在冷芳携面前还得退一射之地。
泰然自若道:“大人,我先走了。冷大人还在等我。”
说着,往右迈了一步,想要挤出去。
少卿急了,连忙扯住他,小声说:“我从前待你不薄,你去侍奉冷大人时,能否提一提我?”
一句话几乎一次性说完,让骆希声听了,还以为自己耳朵不好听错了几个字句,以至于误会了少卿的意思。
又看见少卿摸了摸脸颊,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虽然没什么本事,却强于骑射,练出一身腱子肉,身材伟岸。颜色也好,不比你差。你只需提一句我,不用多说,冷大人如果对我有兴趣,自会来寻我的。”
啊???
骆希声目瞪口呆。
先不提少卿哪里来的自信,为什么他会把他当成邀宠成功、冷芳携的入幕之宾啊。再不提那些,只说他若真上了冷芳携的榻,自然会使尽百般手段勾住冷芳携,不让他去寻别人,又怎么会主动推荐别人来抢他的饭碗呢?
无论怎么想,都是极为荒唐的。
骆希声简直无语了。但见少卿极为恳切,显然发自真心实意,他也不好当面泼冷水,不然少卿脾气再好也会生气,只能随口应几句,让少卿让开路。
离开的一路上,骆希声还百思不得其解,弄不明白少卿的智商到底如何。
问题的关键在于,冷芳携明明是皇帝的人,现在正在皇帝心尖尖上,谁都不敢冒犯他。少卿怎么会觉得皇帝对冷芳携找男宠喜闻乐见?
难道皇帝经常穿绿衣,以至于让人一看就觉得他有绿帽癖?
这到底是怎样一种脑回路啊。骆希声完全无法理解。难道少卿的脑子里除了肌肉就没有别的了?
或许是因为少卿这一令人啼笑皆非的插曲,骆希声同冷芳携坐在马车之内时,完全不敢擅动,规规矩矩地收住衣袍,生怕挨到了冷芳携。更不敢抬头看他,只能闷闷地低着头。
冷芳携也没心思跟他说话,闭目养神。一时间,只能听到马蹄哒哒的声音。
龙虎卫所离诏狱不远,也是人嫌狗厌之地。
下了马车,路慎思在前面领头。这里虽然不似诏狱那般阴森幽暗,令人不寒而栗,反而富丽堂皇,像个富家宅邸,凶悍之气却仍然挥之不去,无论是墙壁上悬挂的虎牙狼齿,还是陈列于博古架上犹带血迹的漆黑刑具,皆使人立刻想起龙虎卫的赫赫凶名。
现下卫所中只有少数龙虎卫留下值守,这些精壮汉子见到路慎思,个个浑如鹌鹑一般不敢说话,更不用说到冷芳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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