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意人(149)
也不知几更天的时候,勾小钩觉着鼻子发痒,继而一个喷嚏便把自己打醒了。这才发现小球儿不知什么时候窜到了自己颈窝里,睡得那叫一惬意。毛茸茸的尾巴正冲着自己的鼻子,随着它的呼吸一上一下晃动。
有点暖,有点痒,有点儿幸福。
勾小钩忽然不想睡觉了,他怕再睁开眼时才发现这只是个梦。
不过倘若这真是梦的话,勾小钩在心底双手合十,难得诚恳地拜遍各路神仙——千万,别让我醒。
第100章 番外灰色迷途(七)
依旧是风。
这几乎成了一种习惯。就像村里的人听见公鸡报晓要起床,城里的人听见更夫打更要起床一样,只要晨风带着露水的湿气从不知哪个缝隙潜进来,勾小钩便知道自己该起床了。
这事细说起来也挺神奇,因为风并不像打鸣或者敲更,既无声也无形,当然如若你非说它随风潜入梦倒也无妨,可通常,勾打下总是一夜无梦的。于是这对风的敏锐感知,便成了勾小钩一直没想明白的事情。
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他喜欢被这样和缓的唤醒,就好像屋子里多了个温柔姐姐。
刚睁开半只眼,勾小钩便抬手拍向自己颈窝。可预料之中的毛茸茸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硬邦邦的枕头棱角,正好硌到指关节上,饶是勾小钩控制了力道,还是疼得龇牙咧嘴。
“忘恩负义的东西!”
勾小钩没头没脑骂了句,既而仰面躺着冲房梁一动不动发了半天呆。
指尖疼痛渐渐散去,那心里却愈发空旷起来。像无人的山谷,连回声都捕捉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眼睛已有些微微胀痛。勾小钩用力眨巴几下,觉得舒服了些,才深吸口气准备来个鲤鱼打挺。哪知忽地凌空飞来一物啪就扑到了他的脸上,且不偏不倚正严丝合缝。
眼耳口鼻都被捂住的感觉糟糕极了,勾小钩想都没想张阔便要骂“谁他娘的吃了雄心豹子胆居然暗算你勾三爷!”却不料刚咆哮两个字便因“他”的大口型而吸进一嘴狐狸毛儿,有些丝絮还飘进喉咙深处俨然成了哪吒的混天绫,搅得勾小钩上下翻飞真真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嗽出来了。
显然球儿少侠知道自己闯了祸,于是在勾小钩尚未平复呼吸时便一溜烟从床上滚下来呈四脚并拢规矩站立式,等勾小钩终于从床上爬起来寻到扫把准备胖揍它,该君早已一眨不眨地让黑黝黝的眼珠浮出粼粼水光。于是勾小钩这扫把攥在手里纠结了又纠结,最终一个横扫将小东西弹起老高,而后一把丢掉扫帚伸出胳膊任对方稳稳落进怀里。
“大清早的你不老实在床上呆着乱窜什么!”勾小钩嘟嘟囔囔,语气里带出几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安心。
小球儿自然没有应答,只仿佛感觉到危险没了,立刻又欢实起来,一个劲儿把脑袋往勾小钩的衣襟里面拱。勾小钩本就没着几层衣服,几下便感觉到了对方那带着点儿凉意和水汽儿的尖尖嘴。
凉意倒是好理解,可这水汽……
勾小钩歪头凝思片刻,忽地顿悟般起身就往外走,没两步便来到一处狭小石门前,抬手推开,只见里面筐翻篮倒一片狼藉。
勾小钩额角青筋隐隐跳动两下,终没忍住一把将小球儿从胸前揪起来鼻对鼻眼对眼地咆哮:“你就不能专挑一样啃啊——”
那之后的好一阵子,勾家早中晚膳都持续的丰盛,因为勾小钩把所有被小球儿糟蹋过的菜豆瓜肉都下了锅。这可乐坏了小球儿,每天上蹿下跳欢腾得不行,且逮着机会就往灶台方向窜。勾小钩眼看着自己沦落到与狐狸争食的地步,亦在悲催之中认了命,每天就是敞开了肚皮海纳百川。
约半月之后,勾家彻底粮荒,小球儿成了大球儿,小钩成了大钩。
可也正是如此,日子才渐渐舒缓下来。除了逼不得已上山刨食,大多数光景勾小钩都会把小球儿搂在怀里,絮絮叨叨地给它讲些江湖轶闻。
这活动多半是在地面上进行,挑个温暖的地界儿,小钩坐在石头上,小球儿便坐在他的膝盖上,一人一狐捂得严严实实,罩在冬日的暖阳里,慵懒而惬意……
“等开了春我就带你出去玩儿,你肯定没去过集市,热闹着呢。”
“啾。”
“到时候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啾啾。”
“同意了?那就不许到处乱跑听见没?乖乖的跟着你勾三爷。”
“啾啾啾。”
“……喂,我忍很久了,你一个狐狸没事总学什么鸟叫!”
“啾呜——”
勾小钩叹口气,把脸埋进小球儿的皮毛里。
暖,仿佛能一直暖到心底。
仿佛。
小球儿不住地扭动,勾小钩知道它是无聊了。其实自己何尝不是呢。单调的一成不变的日子,似乎看不到尽头的寒冬,都在不知不觉消磨人的感知。先是世间的色彩变淡,再是岁月的步伐变慢,最终,连喜怒哀乐都变得稀薄起来。以前过冬的时候还会觉得枯燥,可现在,连无聊烦闷这种感觉究竟是个什么形状勾小钩都摸不清了。
天边飘来一朵云,遮住了日头。失去了淡金色光芒的山顶瞬间冷下来。风依旧舒缓,吹到身上,却让勾小钩的上下牙齿打了架。
“啧,冻死个人哪。”勾小钩夸张地吸口凉气,猛打几个寒颤,甩平一身排排站的汗毛。
小球儿也有样学样,支着四条粗短小腿在勾小钩膝盖上颤巍巍站好,胡天黑地抖落起来。哪知没掌握好平衡,刚抖两下便吧唧摔到地上继而骨碌碌滚了好远。
勾小钩被逗得乐不可支。
蓦地,某些影像残片从眼前闪过,勾小钩几乎脱口而出:“要不我带你去白家山吧,虽说那里冷得要命,可是……”
可是什么呢?勾小钩说到此处,蔫蔫地没了下文。
白家山,莫名熟悉的三个字。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曾去过那里,勾小钩把眉毛皱成了临仙谷。
前两天也是,他跟小球儿絮叨的时候不知怎的就讲到了胸口碎大石,他还言辞凿凿说自己认识个会这门绝技的,还说那人简直就是蛮牛转世,别说大石成了粉末,就哪怕真是把锤子敲碎了人家那胸口都不带红上一块儿的,根本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可那家伙偏偏要去干些见血的行当……
同刚才一样,前面都说得有鼻子有眼流畅自如,可到了后面,却好像连自己说了什么都恍惚起来,最终只得不了了之。
耳边传来异响,勾小钩忙抬眼去看,刚刚滚落到地上的小球儿正撒丫子往远处跑,勾小钩只来得及捕捉到它毛茸茸的尾巴尖儿。
“喂,你别乱跑啊!”
勾小钩慌了神儿,赶紧起身去追,可小球儿净往那没路的地方钻,最终,勾小钩还是追丢了。彼时他已翻了好几座山头穿了好几处险谷,正站在临仙谷的最深处,前面是绝壁深潭,背后是万仞群山,仿佛这个世间已经把他遗弃,就在这无人的山谷里。
“小球儿你回来好不好,我们出去玩,你想吃什么我都买给你,我不嫌弃你胖,你看我也很圆啊……”
“回来吧回来吧,乖。”
“喂,我难受了哦……”
勾小钩不记得自己有睡觉,可他确实是被舔醒的,那湿热的感觉真真切切。
挣扎着睁开眼,小球儿雪白且圆滚滚的身子便占满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