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甲(24)
回到县衙时,贺熙华半歪在榻上,斜斜地靠着床头,额头上敷着块帕子,竟连强撑都做不到了。
“大人,方才有人想奇袭河伯庙与草庐,我们已将其全部拿下,如何处置,请大人定夺。”孙熊拱手禀报。
贺熙华点头,指了指一旁的椅子,示意他坐下,缓缓道:“淮南道黜置使姚大人,泗州刺史傅大人都已在赶来的路上,恐怕明日就能一同升堂了。”
“哦?他们也升堂?”孙熊在他身旁坐下,下意识地看他脸色,见他除去病容外,还有几分萧索,不由大为纳罕。
贺熙华见了他,心下稍定,“明日两位大人来了,你不便站在我身后,且坐到左侧墙后去。”
孙熊一听不用和那二人打照面,也倍感轻松,笑道:“学生微末小吏,明日便不必跟着升堂了。不如请大人准学生一日的假,在衙门里温书。”
贺熙华缓缓叹了口气,“你兴许未去过旁的衙门,一般而言,师爷都是坐在那位置为知县出谋划策。”
孙熊并未推辞,只静静看他,果然贺熙华道:“往常或许我还能自己应付,可这几日我精力愈发不济,若是着了旁人的道,我个人仕途官声无关紧要,可怕害了一县百姓,更怕让朝廷和天子失信于民。”
大脖瘟一事,贺熙华处置得可谓毫无瑕疵,可一旦牵扯到了别的县,瞬间就微妙起来——开阳已经因为大疫罢免了郭炎冬,若是再罢免郑燎,恐怕整个泗州官心都将震动,甚至会有人指摘贺熙华以大疫博虚名。
孙熊蹙眉,“不会吧?可若是不处置郑燎,如何平息民愤?”
贺熙华阖上眼,“你先好生歇息,其余的,明日再说吧。”
孙熊左右张望,见贺省又不在他身旁,不由蹙眉,“如此这般的刁奴,你还将他带在身边作甚?你出来做官,府中就给你带这么个小厮?”
“不是他们不想给我,是我不想要。”贺熙华躺平,“你不知道,大家大宅的这些奴仆,相互之间盘根错节,有些人胆子比主子还大,路子比主子还野。若是带到州府县,指不定会借主子的名,生出什么事来。贺省本就是我看他老实,带出来的粗使小厮,平日里有些贪玩,事情做的不精细,也是常事。”
“大人胸怀似海。”孙熊干巴巴道,“可身边没有得力之人,做事岂不畏手畏脚?”
贺熙华眼睛未张,却笑了笑,“得力之人哪里都是家里带出来的?还不是自己去找的。你看,我不就找到你了么?”
虽知他闭着眼,孙熊却仍感到一丝赧然,“大人说笑了。”
他沉默无语地陪了贺熙华一会,见他呼吸渐渐平缓,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第二日,本就不大的临淮县城车马煊赫。淮南道黜置使姚舜是三品大员,泗州刺史傅淼是从四品,二人的车马仪仗将临淮城门堵了个结结实实,未怎么见过世面的百姓吓得不敢出门,全都缩在窗口探头探脑。
贺熙华率领临淮官吏在城门口迎候,傅淼到后,先是一阵寒暄,便也整了整衣袖,一道等候姚舜,数百人将整个城门堵得严严实实,大多都是青衣官吏,唯有傅淼一朵红花格外显眼,让在靠城门最近的得意楼看戏的孙熊心中发笑。
按照官场陋习,这些三品以上大员出行,常常让诸州府县僚属等个半日一日。还好事关重大,众人不过等了半个时辰,就听闻鸣锣开道,紧接着一八抬大轿便被抬了进来,稳稳地在众官面前停下。
傅淼带着贺熙华等人俯下身去,长揖在地,“下官等恭迎姚大人。”
一白发老者从轿中下来,正是孙熊曾在六部见过的姚舜。
姚舜一下马车便向他快步走过去,关切道:“听闻贤侄身子欠安,如今可大好了?”
贺家权势如日中天,作为贺家子弟,任哪位大员都得卖个面子。迎着周遭诸人了然目光,贺熙华恭敬道:“托大人的福,今日确是好多了,劳大人记挂。”
姚舜满意道:“那便好,话不多说,公事要紧,贺大人带路吧。”
他板下了脸,俨然一副秉公之状。
众人也不再多言,上轿的上轿,上马的上马,一行人往县衙去了。
孙熊翻身下楼,从店小二那里接过孟精,抄小路回了衙门。
“孙秀才。”周俭昌在角门等他,“大人交待过了,让你开堂时坐于此处,也好为大人出谋划策。”
孙熊一看,禁不住乐了——好端端的墙上,竟被凿出了两个小孔,一个靠上些,想来是对着知县的耳朵,一个靠下些,约莫是方便给知县递字条。
“这是前几任的县太爷留下的,”一旁的小厮给他添上茶水,“县太爷们在前头议事,师爷们就坐在后头,若是老爷们说错了话,他们就咳嗽,若是老爷们还是不懂,他们就从这缝里将字条递过去,或者让咱们送茶水的时候偷偷捎过去。”
孙熊哑然失笑,“照你这么说,朝廷的这些县太爷都是酒囊饭袋,离了师爷就不能了。”
“小的可没这么说,”小厮压低了声,“不过咱们贺大人,凡事喜欢亲力亲为,连个师爷都未请,这有好也有不好。若不是沾上了个‘贺’字,还真不好说,你说是吧?”
孙熊讶然,果然这些衙门里的茶水小厮都成了人精,一眼就将贺熙华的短处看了出来——不善逢迎,不通人情。
“前头的几个师爷,但凡县太爷高升,如今也都被保举做了官了。”茶水小厮倒完了水,对他挤了挤眼,“孙秀才之后若中个举人,有了咱们贺大人的保举,在京城都能说得上话,青云之路指日可待,到时候可别忘了贫贱之交啊。”
孙熊笑了笑,“苟富贵,莫相忘。”
外头传来喧嚣之声,渐渐地便听一群人推来让去,最后一群人依品级落座。姚舜坐在原先贺熙华审案的位置,傅淼居于其下首,贺熙华再次。
孙熊听着一墙之隔,有人轻轻落座后整了整袍袖,因病而显得呼吸凝滞。
他不由得笑了笑,轻轻叩了叩那道薄薄的墙。
墙那边静寂无声,贺熙华冷静自持,想来不会回应他这无聊的招呼了。
仿佛是姚舜开口,“在此大疫之时,竟有匪徒图谋不轨……”
孙熊心不在焉地听着,忽而听闻脆生生一声敲击,竟还有几分俏皮。
他垂下头,嘴角上扬。
丝毫不知,这笑意在小厮眼中有多腻歪。
第32章 第十一章:勾心暗算
堂上几人一开始还是和和气气,到了后来明显讲话便带了点机锋。
“下官以为,这些匪徒手执兵器,训练有素,绝非寻常流民。若不将其幕后黑手抓出,怕是后患无穷。”
姚舜沉声道:“这些人呢?你可提前审了?”
“带上来。”
堂下瞬间押了数十人,将本就不大的衙门挤得满满当当。
贺熙华起身,伸手一指,“这些人强闯城门,一共九人,用了一根长木桩,前中后各三人,一人倒下,立时改换阵型至前三中三后二,难道不是训练有素么?而这些人,在他们撞城门时,悄然潜伏去粮仓周围,意图劫粮。下官冒昧,不知这些贼人如何得知官仓位置?若无内应,他们如何在一盏茶内找到?”
他脸色苍白,眼神冰冷,“还有这些人,意图从水下到我灾民聚集之地,敢问他们想做什么?”
其中一带头撞门的人犯立刻开始喊冤,“大人,我们是听闻临淮能治病,免费施粥,才想着过来,无奈临淮竟然不顾乡里情谊,紧闭大门,我们也是一时义愤,才冲撞大门,小的们糊涂啊。”
另一个抢粮的人哀嚎道:“咱们开阳没米吃,家中老小已经病死几个,难道还要饿死剩下的吗?”
“我们从河对岸过来,也是为了找口饭吃啊!”
贺熙华请求封闭县境之事,在座诸人都有所耳闻,彼时郭炎冬玩忽职守,才让开阳县瘟疫横行。更何况,瘟疫期间,各州府县封境,古而有之,故而贺熙华第一个上书请求紧闭县境,朝廷也是准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