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甲(37)
“臣也听闻过此事。”
孙熊勾唇,“朕想着贺氏毕竟也是后族,大将军辅佐朕七八年,给个虚爵也无不可,朕便爽快地答应,要给大将军一个三代不降等侯爵,须知我朝开国功臣方有世袭罔替的侯爵爵位,譬如令祖、开国宰相沈觅也不过封了广陵侯,他贺鞅何德何能?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封侯的诏书朕还未发给中书省,竟然又有贺党上书,要给贺鞅加九锡!朕将那奏折留中不发,贺鞅不得不自己辞让,可若是朕当时就同意了,是否三推四让之后,他也便坦然受之了?”
“纵观历朝历代,若是受九锡者,十有八九必篡大位。”沈临精通国史,娓娓道来,“就我朝而言,德泽年间的史党、孝宗年间的邓党,都曾受过九锡。”
“还有文圣皇后也受了九锡。”孙熊好意提醒,“文圣皇后从头至尾,未有半点谋逆之心。”
“正是。”沈临腹诽,当着皇后兼着宰相,太子又是自己所出,自己反自己么?文圣皇后又不傻。
“九锡之事就此作罢,贺鞅拿腔作调,太后却对朕冷淡起来,”孙熊苦笑,“直到承明十年,群臣进谏,请朕大婚。朕便看了看秀女的单子。朕彼时想挑作皇后的是御史中丞孟平的女儿,孟平出身寒门,非勋贵非士族,在寒门中颇有声望,更忠心耿耿,绝非贺党可以笼络。孰料,贺鞅也为贺熙朝看中了她,就令礼部重拟了个单子,你猜如何,礼部选定的元后人选共有五个,三个姓贺,还有两个母亲或祖母姓贺!朕当时也是没按捺住性子,去了太后的寝宫……”
当时皇帝如何顶撞的太后,如何将一手抚养扶持他长大的太后气的大病不起,种种细节,仿佛有人亲见般在长安城内传得沸沸扬扬。
“朕确实因一时激愤对太后不敬,这点朕无可辩驳,”孙熊语带讽刺,“沈大人可知朕是如何对太后不敬的?”
不待沈临回答,孙熊自顾自道:“朕愤然离去,随即取了母后的灵位,质问太后为何在去年祭祀时不执妾礼。当场太后便捂着胸口倒在榻上,宣了太医。”
他的神情颇为无奈,“紧接着国舅殿中监贺鞘就跟着太医来了,这事也就这么传了出去。第二日,大将军佩剑入殿,后来的事,也不需朕多说了吧。”
沈临沉思道:“非要以此说贺鞅要反,倒也不算证据确凿。”
“朕倒是觉得,”孙熊忽而闻到一阵幽香,转头就见一旁有一支桂花开的正好,不由伸手摘下,“此番或许也不是坏事,最起码可让贺鞅清楚自己的斤两。若换个人辅政,朕依旧还是那个皇帝,可若是没了朕,于朝堂他不能得人心,于乡野他不能安社稷,就是这皇位给了他,他坐得稳么?”
“陛下的意思是,暂且按兵不动?”沈临本以为皇帝会急着回銮,想不到却比他们都还气定神闲。
孙熊点头,“正是。”
出来时间太久,恐旁人生疑,沈临刚要告退,就见孙熊笑笑地将那桂花递给他,正在谢恩和疑问中犹豫,就听他又道,“插在贺熙华床头。”
“臣告退!”
第48章 第十五章:恍如隔世
贺熙华醒来时,只觉香气馥郁,挣扎着转头看去,就见床头一枝桂花插在瓶中,开得正盛。
“阿曜。”
只闻其声,贺熙华已知来人,抿唇笑了笑,“兄长。”
贺熙朝换了常服守在一旁,手执卷宗,仿佛仍在办公,见他醒了,紧皱的眉头也微微舒展开,“此番你托大了,为何不让暗卫现身?”
贺熙华笑笑,“先前不过是皮肉伤,昨夜若是他当真动作,暗卫立时便会前来解救,我心中有数。”
“有数个屁!”贺熙朝难得爆了粗口,“你挨了这么多鞭子,就算套出天大的消息,也是得不偿失。早在他对你用刑时,就该让暗卫出来,将他拿下。”
与姿容昳丽的贺熙华比起来,贺熙朝可谓英挺非凡,更像是人们印象中飞鹰走马的朔州男儿,此时他剑眉倒竖、目露寒光,足令小儿夜啼。
贺熙华也禁不住垂下头,“也不是全然无有收获,最起码这些年种种诡谲之事,如今我心中均有数了。”
“糊涂。”贺熙朝恨铁不成钢,“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应当先寻个由头将他拿下,然后对他用刑,慢慢审他。你怎么反而倒过来了?”
“他到底是刺史,我不过是长史,官高一级,我哪里能造次?”贺熙华伤口许是在结疤,一激动说了这么多话,顿时痛得眼前发黑。
贺熙朝连忙柔声道:“也罢,这些事自有沈临去查,你先不用管,安心养伤。对了,我让林杏春过来给你上药,幸好这次带了这大内的玉容生肌膏,否则就留疤了。”
“我一个大男人,怕什么留疤?”贺熙华摇了摇头,“兄长,此番你来,倒是英雄气短许多,又是守候一夜,又是折花相赠,最后还怕我留疤,从前的你怎会如此婆婆妈妈。”
“折花?”贺熙朝失笑,“这是沈临折下的。”
他撇了撇嘴角,“到底是余杭人氏,南人嘛。”
贺熙华愣了愣,看向那金桂,抿了抿唇,看着竟有几分局促,“是么,那回头兄长代我谢过沈大人,顺便转告他,待他得空,我有要事相告。”
贺熙朝点头应了,起身,“你再多睡一会,我去找安保良谈谈治水之事。”
“兄长辛苦,是我无能,累得兄长为我奔波。”贺熙华极是内疚。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贺熙朝为他掖好被子,匆匆而去。
贺熙华怔怔地看着那金桂,又是茫然,又是酸楚,又是欣悦,一时也分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只晓得满心满脑都是孙熊——孙熊是谁,孙熊在哪,孙熊何时归来,孙熊可好?
胡思乱想了半晌,就连沈临进门都未留意到。
“小贺大人,可大好了?”沈临见他怔忪,不由得出声提醒。
贺熙华强撑着抬了抬身权当见礼,“沈大人。”
沈临在他身旁坐下,开门见山,“扒堤之事,前因后果我已查的差不多了,你可有什么旁的佐证?”
贺熙华轻声道:“沈大人,下官精力不济,怕是说不了多久的话,所幸我先前写过一个折子以备不测,就在那官帽柜里第三格第三本《臣轨》里,兴许对大人查案有些用处。”
沈临去翻找,果然有一小册子,将这些年他觉得异常之事记得清清楚楚。
“若说有何特别紧要的,下官以为是上次大脖瘟之时,竟然有人被几名官吏挑唆,冲撞我临淮城门,还意图劫粮。如今看来,似乎也是冲着我来的,甚至就连瘟疫,都颇有些蹊跷。”贺熙华声若蚊呐,显得格外吃力。
“小贺大人是帮了大忙了,你且好生歇着,待你大好了,泗州诸事还需你来主持。”沈临喜不自胜地将那册子收好,“安心吧,朝廷自会还你一个公道”
沈临又道:“对了,方才我从山下过,有一个你的幕僚,名唤孙熊的,给了我这枝桂花,让我插起来。”
他瞥见贺熙华眼睛一亮,心中暗自发笑,拱了拱手便走了。
知晓孙熊无恙,贺熙华也便放下心来,沉入黑甜梦乡。
他一场酣梦时,孙熊其实就在一墙之隔的屋内,看着严耀祖煎药。
早先药庐被毁,他们投奔过来,便一直不曾离去。后来孙熊周俭昌离去,贺熙华下狱,他们反倒鸠占鹊巢,成了主人了。正好此番贺熙华受伤,林杏春又被招来,大脖瘟时的老熟人倒是欢聚一堂了。
“到底还是孙兄高才,我看这次,举人之名唾手可得。”严耀祖不无歆羡道,“你日后是要做官的,肯定也是个贺大人这般的好官。”
孙熊客气了一二,看着严耀祖,忽然就想起先前撞见之事,“对了,那日我碰见包掌厨了,为何他竟住在树上?”
严耀祖摇扇的手明显顿住,眼圈已然红了,“你不知道么?得意楼塌了之后,包家人便没了生计,但好歹有些积蓄,也能过活。孰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