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甲(66)
轩辕曜左手接过那请柬,对周俭昌道,“算起来,朕入京以来,也就是赵之灿还给朕几分面子,二度收到帖子,竟全是他的。”
“他也是犹豫再三,才斗胆相邀。”
轩辕曜定睛看那请柬,一看便笑了,递给贺熙华,“你看。”
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孙熊”二字,贺熙华微微侧头,不无欣慰:“陛下下场一遭,倒是交到了几个同科好友。”
轩辕曜得意一笑,他与此科举子既有同科之谊,又有君臣之分,自然交情不同寻常。他对钱循与赵之灿二人格外上心,对马不疑等人也多有关照。比如钱循往河南道赴任后,便惊异地收到了皇帝密信,信中不仅是例行公事的劝诫教导,更有关乎官场庶务的提点,最后皇帝还请他定期密奏当地风土人情、吏治民生。至于赵之灿,因婚事并未外放,而是留在京中。轩辕曜一反帝王只去太学辟雍一次的定例,几乎月月都去太学讲学,与翰林学士们讲经论辩,每每都让赵之灿在身旁侍从。
承明十二年的魁首对同科之看重,可见一斑。
因沈临在侧,轩辕曜便未留膳,恋恋不舍地看着他们告退后,只与周俭昌用了些家常小菜,忧愁道:“周叔,朕方才猛然想起熙华与崇泰之事,刚刚当着他的面提及崇泰大婚,你说他会不会……”
周俭昌无奈道:“陛下可曾与贺大人深谈过此事?感觉每每提及此事,你都会心烦意乱,长此以往,就算不是魔障,也是个心结。”
“唉,熙华是何等仁善心软的人物,周叔你又不是不知,就算朕为了争权夺利坏了他的姻缘,他也只会怕朕愧疚,故意强颜欢笑。”轩辕曜忽而觉得碗中的蒲菜都不再鲜美,悻悻地放下竹箸。
周俭昌心知劝也无用,转移话题道:“既收了帖子,陛下总不能空着手去吧?”
轩辕曜撇了撇嘴,“郡主大婚,殿中省自有定例,自然会有人赏下。朕只需备好赵之灿那份,题字送他便是。”
“只剩五日了,陛下还得装裱……”
轩辕曜叹道:“你说的是。”
他目光悠远地投向高处蓬莱殿的飞檐,缓缓道:“周叔,你说日后咱们贺大人成亲,朕又该送他什么呢?”
若不是那个“朕”字,周俭昌简直梦回临淮,想起当年的孙熊虽身处乡野陋室,却满腔热血、为民声张,与贺熙华虽有上下之别,却谈笑无忌、形影不离,再看看眼前这个身处九重宫阙,却整日陷于尔虞我诈的孤家寡人,心中生出无限怅惘,“以陛下与大人的交情,恐怕送什么,大人都是欢喜的。”
仿佛周叔在贺熙华事上,从未说过半句中听的话,轩辕曜无奈地看了眼满脸耿直的周俭昌,拍了拍他的肩,“说的也是,到时候朕便不去了,派你去送礼,好不好?”
周俭昌点头,“自不辱命。”
国公嫡子与郡主的婚仪,自然盛大无匹。从清晨开始,整个长安城便被其声势所惊动,人人都在津津乐道本朝难得的喜事。
轩辕曜抚着面,对一旁的沈临道:“令弟弄来的这张面皮,真乃神物。戴在面上,竟无半分憋闷之感。”
沈临看着身旁仆从打扮、笑容猥琐的皇帝,长叹了一声,“陛下扮作臣的奴仆,臣立时要减十年寿。”
“朕赦你无罪。”轩辕曜自回京后,再无这般轻松惬意,此时心绪颇佳,“仿佛来的早了些,不若咱们四处转转?”
“也可?只是颍川国公府规矩大,一不留神怕是会冲撞主人。”
轩辕曜不以为意,“都是亲戚,不妨事。朕看,不如咱们去喜房外头转转,兴许还能碰上闹洞房。”
拗不过他,于是沈临只好跟着他,偷偷避开众人,跟着赵家仆役,悄悄往喜房去。
刚到门外,沈临便“咦”了一声,轩辕曜顺着看去,惊讶地发觉喜房内唯有几位神色紧张的婢女,而崇泰郡主却不知所踪。
沈临心中疑窦丛生,就见陛下神色冷峻,目光在整个后院逡巡一圈,步履极快地绕过回廊,毫无疑虑地疾步快走。
“朕幼时来过。”轩辕曜似乎了解沈临的疑惑,“那是西角门。”
“陛下的意思是,崇泰郡主在与人私会?”沈临脸色亦不好看,赵沈两家自开国来便是世交,更是姻亲,守望相助,他与赵家兄弟亦有总角之谊,赵之焕外放前更将弟弟托付给自己,嘱托自己好生看顾。
若是在大婚当日便出这般的事情,让他如何给赵之焕交代?
就快到西角门时,轩辕曜顿住脚步,转头凌厉地看向沈临,“你退后二十步,若你走近一步……”
沈临对上那双暴怒却又满是痛惜的眼,抿了抿唇,仍是退了下去。
轩辕曜一步一步走过去,隔着洞墙瞥见一对璧人隔着角门遥遥相望。
背对着他的,正是贺熙华。
第85章 第十四章:自作多情
轩辕曜浑身发冷,感觉自己的双瞳仿佛分开了一般,一对死死盯着贺熙华与崇泰,一对还帮忙留心着周遭动静,若是给旁人发现,崇泰与贺熙华,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哪里还能有好下场?
贺熙华,贺熙华,先前一直支支吾吾、犹豫不决,为何到了今日,反而生出这奋不顾身的果敢来了?崇泰就当真让人如此魂牵梦萦?果真贺氏兄弟都是旷世情种么?
沈临在二十步之外,看着皇帝僵直背影,从前心中许多猜想也渐渐开始串联成一条线,许多想不通透的谜团也渐渐解开。他惊诧的,并不是贺熙华的胆大包天,他所惊愕的,是皇帝对贺熙华包容偏袒到了何种程度,以至于作出这般的丑事,都仍愿为其遮掩。
而此刻月洞外,崇泰郡主先对贺熙华福了一福,贺熙华也作揖回礼。
“下官本以为是赵大人相邀,想不到却是郡主,”贺熙华垂首,不去看她,“大喜之时,郡主不在屋内待嫁,却私自会见外男,恐怕于理不合。下官告退!”
“贺大人。”崇泰郡主粉面含霜,“先前我请婢女给你送的书信,你可收到了?”
她声音尖厉,别说轩辕曜,就连远处的沈临都听了个大概。
贺熙华蹙眉,“下官是收到一封署名郡主的书信,以为是旁人冒名,便未拆开,一把火烧了。”
“你放肆!”崇泰郡主怒不可遏,“先前是你贺家求到我琅琊王府,贺太后更亲自牵线搭桥,命你护送我入宫,当时她允诺我什么,你还记得么?”
轩辕曜知道宗室女骄横,却未想到竟骄纵到了如斯地步,一双剑眉蹙得死紧,心中将周俭昌骂了千万遍——这叫贤良淑德、蕙质兰心?
贺熙华不卑不亢道:“娘娘允诺臣此生不纳妾室。”
“正是!”崇泰郡主恨声道,“后来虽然皇上下了旨意,可据闻他并不坚决,你又与他交好,为何你不抗旨?你自诩君子,难道君子就是这般背诺的么?”
贺熙华淡淡道:“臣此生永不纳妾,不论正妻是谁,敢问哪里背诺了?臣与郡主不过一面之交,并无私情,谈何抗旨?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贺家有意之时,琅琊王府迟疑不决。后来陛下顾念琅琊王府开国之功,恩旨赐婚,赵大人无论德才品貌均是一时之选,还请郡主自重惜福,早些回罢。今日之言,下官只当不曾听过,也不曾见过郡主。”
崇泰郡主想起忠厚少言的赵之灿,再看眼前昳丽无匹的贺熙华,心中仍是不甘,眼中已泛起阵阵泪花,“好,好!果然是狼心狗肺、唯利是图的贺家人,亏得我还以为你对我有意,又是绝食抗婚,又是私传书信,为你做了那么多大逆不道之事,就换来你一句并无私情!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贺熙华垂下眼睑,“下官自认并无逾矩之处。”
“呵,迟早我要将你这双眼挖出来,看你日后如何去风流多情!”崇泰郡主冷笑一声,“汉时卫霍何等煊赫,何等显贵,更立有不世之功,可最后仍是一个身死族灭的下场。须知外戚之家,难得久长,你可得掂量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