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甲(74)
轩辕曜正色道:“朕有一旨意,无碍朝局,故而未与大将军和各位宰执们商议……”
“陛下此言差矣,”尚书左仆射叶明启高声道,“天子无私,陛下所有事皆与朝局有涉,既有圣旨,如何能不知会臣等?这与制不合!”
这些年贺党排除异己,皇帝韬光养晦,朝堂上过半皆是贺党之人,加上今日赵暲依旧告病,除去贺鞅便是叶明启官位最高,故而帝党势单力孤,叶明启无礼如此,也只纷纷怒目而视。
轩辕曜笑笑,“叶相也太心急了些,朕话音未落便咄嗟叱咤,小心气坏了身子。朕今日的旨意,确实不需三省宰相点头用印,宣旨吧。”
守让上前一步,高声宣旨——竟是罪己诏!皇帝不仅完全领受了上天责罚,从今日起直到雪停,都会斋戒更衣素食,不用炭火,与长安百姓同甘共苦。不仅如此,皇帝还要捐出今岁内库份例的八成,用来赈济灾民,安置百姓。
“从此以后,”轩辕曜淡淡道,“不论九州八荒,但凡有水旱蝗灾,只要受灾超过一县,朕便茹素,不进酒肉。”
他看着阶下很有些下不了台的叶明启,竟还笑着解释:“朕未与三省商量,是因此为内廷事务。倘若叶相想插手内廷,如今这般怕还是不成的。”
说罢,他意有所指地朝叶明启下裳看去,引来一片窃笑。
叶明启老羞成怒,他的主子自然也不能见他受辱,贺鞅冷声道:“皇帝如今大了,也会收买人心了。”
轩辕曜低笑,“天下若还是我轩辕氏的天下,万民也便是我轩辕氏的万民。既本就是朕的人,何须收买?”
贺鞅被他一噎,“陛下心悬万民是好事,群臣奏事吧。”
轩辕曜静静听着,果然今日朝堂上便有人按捺不住要给贺熙朝封侯。
“当年博陵侯通西域,又尚了主,便得了个不降等的侯爵,如今贺大人有灭国之功,援引旧例也应有个不降等的爵位才是。”
博陵侯是轩辕曜的舅家,自从上次傅淼案后,崔简便辞去所有官职,归返博陵,此人专门提及博陵侯,也是为了给天子难堪。
轩辕曜托着下巴,“朕却不知他何时尚主了?”
贺鞅猛然起身,稳稳地踩着玉阶向着轩辕曜逼近,虎目圆瞪、目露凶光,那瞬间简直有如猛虎下山、狂蛟出海。
轩辕曜动也不动,好整以暇地托腮看他,“大将军有悄悄话要与朕说?”
眼看纷争一触即发,群臣噤若寒蝉,有胆小的已经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贺鞅恶狠狠地看着轩辕曜,几乎想将他生吞活剥,“为人君者,首要便是用人,用人之道,在于赏罚分明。冯唐易老、李广难封,难不成陛下也想落得个用人唯亲、亲小人远贤臣的千古骂名不成?”
“李广难封?”轩辕曜嗤笑一声,“敢问大将军,李广一生颇多败绩,从雁门被俘再到漠北失路,是汉武未给他机会么?卫霍煊赫一时,并非因他们是外戚,而是因他们功标青史。”
“朕不知父皇重用大将军是何原因,可朕重用大贺小贺,绝不因他们是太后与大将军的子侄。”轩辕曜淡淡道,“至于封侯之事,朕尚未亲政,此事还是大将军自己定夺吧。”
贺鞅多少还要些脸面,觉得自己给儿子封侯过于难看,正当僵持不下时,忽而有黄门一路小跑入殿。
那黄门气喘吁吁地不知该向谁禀报,贺鞅不耐道:“今日并非大朝会,诸位皆是朝廷重臣,有何不可说?”
黄门好不容易顺了气,“倭寇……倭寇……”
“倭寇如何了?”
贺鞅与轩辕曜同时一震。
“倭寇打到广州了!贺大人向朝廷求援!”
这下好了,没人在意贺熙朝该不该封侯,中枢三省连带着兵部日日灯火通明,大员们你一言我一语,唇枪舌剑半晌也没拿出个可行之策。
最后还是轩辕曜派人将赵暲请回来,让他与贺鞅一同主持大局,乱哄哄的场面才一下子有序起来。
“往常倭寇盘踞在江南道居多,臣印象里袭扰广州的,还是头一回见。”
“陛下有所不知,这两年来,小贺大人治下,广州繁华不输扬州,远胜苏州。倭寇许是听信了广州多豪富的传言,干脆避开江南那些是非之地。”
“刘将军正在江南平倭,若是贸然调度至广州,江南要是出了什么岔子……”
“我朝水师鲜少出战,对上倭寇,不知胜算几成。”
“唉,倘若上岸来,别说是倭寇,就是突厥回纥也不是我朝的对手。”
轩辕曜未多言语,一直在凝神细思,思虑得差不多了,才幽幽开口,“大将军,贺熙华向朝廷求援,朝廷自然不能弃广州于不顾。平倭人选,大将军可有想法?”
先前虽然轩辕曜偷偷叮嘱贺熙华在南海操练水师,可打仗到底还需良将,贺熙华不擅兵事,光靠他自己,想要剿灭倭患,几乎是天方夜谭。可若是派了贺党中人,轩辕曜在广州的布置便会无所遁形,甚至有可能逼得贺鞅先下手为强。
贺鞅是北人,不擅水战,此时心中也是摇摆不定,颇为迟疑地问兵部尚书,“贺熙朝何时回朝?”
轩辕曜摇了摇头,哂然一笑。
第95章 第四章:牵肠挂肚
轩辕曜身负沉重衮服,独自一人在太庙焚香祷祝。
守让守在大殿之外,满面焦急,远远地见周俭昌来了,赶忙上前,在唇边比划一二,摇了摇头。
周俭昌立时明白,今日轩辕曜怕又是水米未进,也跟着双眉紧皱,“这么下去可如何是好?”
他第千百遍地想,若是贺熙华不曾离京,是否陛下这两年就能过得不如此自苛自苦?
守让不无羡慕地看着周俭昌身上厚厚衣裳,“这便是棉衣了?”
贺熙华从广州寄来数件棉衣,除去太后皇帝连同几位宰执,便只有周俭昌得了一件。
“又轻又暖和,我看比皮裘穿着还舒坦。”周俭昌将袖子递过去,“不信你摸摸。”
守让摸了摸,果然那料子虽不如丝绸锦缎,却比细麻都要细腻柔滑几分,歆羡道:“也不知宫里何时引入这料子。”
周俭昌看看天色,依旧晦暗昏沉、乌云密布,忧愁道:“若是一日雪不停,难道陛下就要在这熬一日么?”
守让跟着长叹一声,“陛下说不拨云见日,他绝不出此门。”
“陛下爱民之心,天地可鉴。”周俭昌想起从前临淮事,眼中满是心疼。
只不过此时的轩辕曜向上天祷祝,所祈求的绝非仅仅是风调雨顺。他看着案上历朝历代先祖的画像,口中默诵地藏经,心中祈求倭寇之祸早日停息,保佑贺熙华平安无虞,保佑天下早日生平。
轩辕曜只恨自己深囿于宫禁之中,不能亲自过问京畿雪灾,不能与贺熙华并肩作战,就是想再微服私访也轻易不能够了。
“陛下。”太庙中忽然有了旁人的气息。
轩辕曜顿了顿,低声道:“丽日初照百花明?”
“竞看银汉洒琼浆。”
轩辕曜眉头依旧紧蹙,“可有令牌?”
一块真假难辨的令牌从身后抛掷过来,落在面前半步。
先前他被放逐之时,整个丽竞门都犹如人间蒸发一般不见踪影,哪怕是他被刺杀九死一生时,也未出面。
在他回京两年,还差两个月亲政时丽竞门突然出现,实在让人觉得蹊跷。
轩辕曜并未回头,继续对着祖宗牌位默默祷祝。
身后那人也不着急,待轩辕曜跪完了整个玄启朝,准备继续祭拜本朝祖宗时,冷不丁开口,“难道陛下真的不想知道当时是谁要刺杀陛下,又是谁趁着陛下蒙尘,控制了整个丽竞门么?”
轩辕曜将三炷香稳稳地插入灵龛之上,耐着性子就是不回头看,淡淡道:“是谁重要么?朕金口玉言,朕说是谁,便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