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等梁戍与柳弦安在街上走了一圈后,整座城的百姓差不多就都跑出来看王爷了,常小秋也赶紧坐在轮椅上,让常霄汉把自己推出医馆,他本来还想扛剑站着,但后来实在腿疼,只好放弃了这一威风姿势,老实坐好。
这一天的白鹤城,甚至比过年还要更加热闹。
酒肆茶楼、歌坊琴楼,无一不灯火通明,锦缎铺的老板也赶忙将货物挂起来,虽然皇宫里肯定不会缺好料子,但万一呢。梁戍负手站在长街尽头,看着眼前这座精致华美的小城,看着忙碌而又喜庆的人群,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柳弦安道:“迟早有一天,大琰全境都会如此。”
梁戍眉心一跳:“原来你还会猜别人的心思?”
柳弦安如实回答:“人心而已,并不难猜。”
“既然如此,那再说说看,距离大琰全境安乐还需多久?”
“不好说,一百年,两百年,五百年,都是有可能的。”
“原来还要这么久啊。”梁戍笑笑,“那我也等不到了,或许征战一生,四方还是一样乱。”
“不会的。”柳弦安想了想,慢慢地说,“就算我们等不到,也不代表眼下王爷所做的一切就没有意义,脂膏燃尽,薪火相传嘛,后人总有一天会等到。”
说着,他又被风吹得咳嗽了两声,旁边恰好是一间锦缎铺,梁戍随手抽出一条披风,递给柳弦安:“我们去对面看看。”
锦缎铺老板眉飞色舞,他也是个胆大的,连连摆手说不要银子,又趁机推销:“这批缎子也不错,摸着像雪一样,柳二公子看看可喜欢?”
柳弦安完全不想看,他觉得自己身上这灰扑扑的大袍子就很好,动静坐卧皆宜,还不皱。梁戍也没打算在这家铺子里多待,若说像雪,贡品里似乎有一种江南织出的好布料,忘了名字,只记得曾听老太妃笑说过一句,有人捧着千金,也难替美人求得一寸锦。
“王爷在想什么?”柳弦安问。
梁戍打量着他身上的宽大旧袍,和虽新却俗的披风,觉得能将这两样东西同时穿得顺眼,普天之下可能也就只有这一人了。
“我们不如去城南。”柳弦安提议,“那里要静一些,我看到官府已经派人过来了,他们应当会帮着清散百姓。”
梁戍往门外一扫,就见人群果然已经散了,只有一名坐在轮椅上的少年,还在伸长脖子拼命往这边看,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梁戍评价:“看着像个傻子。”
柳弦安帮着说话:“其实也还可以。”
常小秋故意让常霄汉将轮椅推得很慢,瞅了个机会将柳弦安叫过来,眼巴巴问:“方才王爷看了我一眼,后又说了什么?”
柳弦安看着他殷殷的眼神,简略回答:“说你其实也还可以。”
不算撒谎。
方才王爷确实看了你一眼。
而我也确实说了,其实也还可以。
第31章
因着一句“还可以”的评价, 常小秋整个人都变得熠熠生辉,他抱紧怀中的剑,简直恨不能将这八个字翻来覆去反复回味。被继母暗杀的委屈, 伤腿所带来的压力, 似乎都在这一语之间被神奇抹平, 一股激动的热流涌上心口,继而又烫得他眼眶发热, 居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常霄汉道谢之后,推着轮椅远去,柳弦安也转身往回走, 梁戍正在一株挂满了红绳的大树下等着他。
“为何要说谎?”
“并不算。”
柳弦安脚下踩着沙沙的秋叶:“常小秋最近正因家中变故而情绪低迷, 王爷在他心中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一句好话, 或许要胜过十几碗汤药。”
胆敢私自挪用骁王殿下名号的,除开边关那些夜半哄哭闹孩子的妇人不谈,柳二公子算独一份, 毕竟就连高林想假借主帅之威退敌时,都得提前跑来问一声。但柳弦安并不觉得自己干了一件多么大胆的事情,似乎很理所应当地就将骁王殿下当成了手边一味药, 需要用时,就搬出来。
梁戍也没再计较, 但他其实是很少夸人的,尤其是像常小秋那种娇生惯养的少爷,别说“还可以”, 就算是距离能挺直腰板站起来的“人”, 按照军营的标准,也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两人很快就走到了城南。
城南远不如城东热闹, 灯火稀稀疏疏,只有一口很大的古井。不过梁戍本也不是为了看景而来,就这么随便走走,紧绷的神经也能舒缓放松。柳弦安踩在一片空地上,道:“我一直觉得这里应该有一座九层高的白塔。”
“为了距离另一个世界更近些?”
“不是,为了看远山的花田。”
至于另外一个世界,在被强行封存十几天后,现在已经由沸腾喧嚣的海变回了一汪平静死水,但他并不敢过于深地去探索,以免风暴再起,将脑髓又一次搅得痛不欲生。
“你是应该多留在现世。”梁戍道,“学别人呼朋引伴,想看花田,就亲自去远山,别总站在高处远眺。”
柳弦安苦恼:“但我并没有朋友。”
这句话要是从别人嘴中说出来,谁听了不得高呼一声惨,但柳弦安并不觉得自己惨,他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而梁戍也没觉得他惨。不过柳弦安很快就补充了一句:“可惜现在王爷虽然来了,花却已经谢了。”
梁戍嘴角一扬:“朋友?”
柳弦安“嗯”得丝毫不心虚,他先前虽然从来没有结交过好友,但既然能一同饮酒,一同游城,一同谈天,总不至于依然被归为陌生人,多少总该有些交情,有了交情,那不就是朋友吗?
梁戍伸手捏住他的后颈:“本王似乎并没有同意。”
柳弦安缩着一躲:“那王爷就继续不同意。”反正我已经单方面同意了。
这可能也是柳二公子独一份的本事,毕竟在三千大道中,他也一直是这么与人交往的,看中了就给人家安排一处居所,并没有逐一征求过诸位上古先贤本人的意见。
所以理直气壮得很。
梁戍笑着摇头,觉得柳弦安实在有趣,他身上杂糅了太多特质,与大琰其余六千九百八十七万三千五百人都不相同,独一份的超脱,独一份的痴傻,独一份的纯稚,独一份的聪明,以及世无其二的长相,哪怕正偷懒蹲在一盏破烂如闹鬼的红灯笼下,也能被照得眸光潋滟,似仙下凡。
远山花田已谢,的确算憾事一件,毕竟美人就当站在盈盈花盛处。
在这一点上,骁王殿下倒是难得有了天潢贵胄、世家子弟的风雅觉悟。
城南虽无风景,不过梁戍依旧耐心听柳弦安讲了半天梦中的九层白塔,直到整座城都睡着了,方才结伴而回。水榭的客房是很小很小的,床也不大,不过铺得软而舒服,熏香的味道也淡。屋外,秋风吹得竹林沙沙,像一曲轻柔的安眠曲,安抚着将军被千百场战役浇灌出的紧绷神经。
梦中冲天的血雾散去了,化为一片纯净的雪,忽而又冰消春来,梁戍独自在一座开满花的小岛上走着,穿过小径,穿过深林,忽然听到一阵如流水潺潺的琴音,他循声而去,就见一位白衣公子正坐在溪边,赤裸的双足浸在水中,膝上放着一把古朴的琴。
……
梁戍是在一片口干舌燥中醒来的,他看着床顶雕花,心跳得极快,过了许久方才回到现世。虽已忘了梦中人的脸,却清晰记得对方喉结处那颗芝麻大小的痣,随着喘息上下滚动,妖而红艳,映得肤色越发如雪。也记得那双手,被自己蛮横地握在掌心,脆弱好似琉璃,也没有多少温度,低下头时,双唇战栗,像在触碰一片冰雪。
这场春梦的荒谬程度,堪比大漠狼族的首领穿女装在阵前起舞。梁戍用这个毫无美感的惊悚比喻,强行结束了床帐幻境间的暧昧旖旎,他起身用凉水擦了把脸,推门走出客房。
此时刚到卯时,只有仆役和有早课的弟子们起床。水榭没有单独的厨房,昨日临时新增的仆役,也被柳弦安全部打发走了,所以依旧很是寂静。好巧不巧,竹林下的矮桌上,还当真放着一把琴,梁戍被灼了灼眼,想出门走走,身后的房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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