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副将就辗转反侧了差不多大半夜,硬是没想明白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倒成功把自己折磨得头昏眼花,第二天前往高崖督战时,整个人都是飘的,算是骁王殿下情窦初开的首位受害者。
柳弦安也在一队兵马的保护下,登上了另一处低一些的山峰。阿宁替他裹好披风,道:“风越来越大了。”
“是很大,不过还不够大。”柳弦安将一根风标插到地上,“要再等一刻钟。”
他站的地方,既能看到高处高林所率领的哑鹫,也能看到低处峡谷另一头,由梁戍统领的军队,他们正在缓慢地从地平线冒出头,然后整齐地停住脚步,刚好落在青阳城箭阵的射程之外。
乌云遮住了惨淡的太阳,风吹得整座山都在摇晃。
阿宁不得不抓住自家公子的衣袖,免得两人被掀翻,柳弦安却顾不上许多,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风标,直到上头的小旗看起来几乎成了静止悬浮的状态,方才道:“就是现在!”
而同一时间,高林也从风标旁站起来,高声命令:“出发!”
一百名哑鹫霎时直冲云霄!
柳弦安连呼吸都忘了,他掐算着时间,一个一个数着风翼,直到所有的哑鹫都依靠方向轮,回到了先前设定好的路线,方才松了口气。
高林也是这百人之一,他飞归飞,但是在远远看到大琰的军队时,还是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自家王爷那下流的梦,思绪根本没法控制,可见是真的受到了很大伤害。
而青阳城早已方寸大乱,守官看着翱翔于天的琰军,大喊:“放箭!”
并没有什么用,因为柳弦安在原本哑鹫的基础上,又多设计了一套轻薄软甲和面罩,能有效防御流箭。高林率先落地,扬手一剑斩飞叛军首级,三下五除二卸掉风翼:“随我冲!”
杀声震天。
投石车和火油被掀下城楼,也不知是谁在慌乱中放了一把火,青石建造的墙壁上,霎时出现一道刺目流淌的红色瀑布。黑烟滚滚,乌云密布,惨叫伴随着刀剑碰撞声,在山中久久回响。
一枚信号弹腾空而起。
梁戍拔剑出鞘,高声下令:“攻城!”
第41章
琰军一旦攻破城门, 那么这场战役的胜负就再无悬念。柳弦安站在山崖上,看着大军先是如漆黑潮水涌入城中,后又分成不同支流, 继续冲刷往四面八方不同的街巷。天边阴云沉沉, 不时传来隐约的雷鸣声, 一旁的兵士道:“柳二公子,这里要下大雨了, 我们快回去吧。”
柳弦安嘴上答应,身体却无比磨蹭,又伸着脖子看了好一会儿, 直到滚滚黑云快压到脑顶了, 方才带着阿宁与兵士们, 一路往山下小跑。
他迫不及待想要去青阳城, 所以拒绝了“找个山洞避雨”的提议,硬是顶着噼里啪啦的雨点跑下山,一溜烟钻进马车。这时山中正是风雨大作, 巨大的惊雷声几乎要击穿马车顶棚,车夫穿着斗笠与蓑衣,抬手扬鞭策马, 带着他驶入倾盆暴雨当中。
连阿宁也没有带,因为小马车实在装不下两个人。
抵达时, 整场战争已经接近尾声。
城门两侧守着大琰的驻军,柳弦安将脑袋伸出马车,问他们:“王爷呢?”
“就在那儿。”一名小兵在指完路后, 又小心翼翼地低声提醒, “不过王爷像是……心情不好,柳二公子若没有着急的事, 还是明天再说吧。”
柳弦安不解,打了胜仗,为何会心情不好?他道谢之后,让车夫继续往城内驶,这时天空依旧下着大雨,四周的浓烟却始终未消散,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火油味,让人无端就开始毛骨悚然。又转过一个街角,驾车的马突然受惊长嘶,四蹄高高抬起又落下,在原地焦躁踱步。
车夫赶忙收紧马缰,柳弦安掀开车帘,只见长街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不分男女,不分老幼,摞在一起,全部大睁着眼睛,他们的伤口还在不断地汩汩出血,将整座城都刷成鲜红。
柳弦安忽然就明白了,方才那古怪的寒意是从何而来,太静了,这座城太静了,静得没有一丝人声,甚至连哭泣与求饶都听不着。
梁戍站在长街另一头,也看到了马车。他眉头微皱,本想让护卫先将人带出城,柳弦安却已经跳到了地上,马车驶不过来,他就自己跨过尸体往前走,如雪衣摆拖过血污,很快就变成了深浅不一的红。梁戍瞳孔一缩,高林也看得触目惊心,赶忙撑着一把伞跑过去接人,又小声问:“柳二公子怎么来了?”
问完又用更低的声音,咬牙道:“这帮孙子根本就没同我们正面打。”
在被天降哑鹫打乱计划之后,叛军统领心知守城无望,竟带着队伍掉头折返城中,在琰军尚未完全攻入的那段时间里,干了两件事——
烧光粮草。
杀光百姓。
在极端的仇恨、愤怒与恐惧下,人性实在脆弱得不堪一击,当大火被点燃,当屠刀被高举,满城无辜百姓对于叛军的意义,不过是向琰军进行示威的一种工具,更荒谬的是,他们或许还会因为这种屠戮行为而充满热血,自豪于自我抗争意识的成功表达。夏虫不可语冰,当狭隘,愚昧和残忍撞上所谓“大义”,所催生出的罪恶连最大的暴雨也无法洗清。
柳弦安走到梁戍面前,整个人都被淋透了,他头发胡乱贴在脸上,越发显得皮肤苍白。梁戍拉起他的手腕,将人带到空庙里,这里原本是全城最荒凉破旧的地方,现在因为无人居住,反而成了一处干净所在。护卫们燃起篝火,梁戍用一件披风裹住了他,皱眉问:“你怎么来了?”
“……想来看看。”柳弦安不知道要怎么回答。站在山上时,他第一次目睹了一场战役,原本还在震撼于漫天银色的哑鹫、满地黑色的玄甲,以及军鼓与闪电雷鸣合奏出的恢宏气势,所以等不及地要来与梁戍分享,但现在,他却沾了满身的血污。
战争远比想象中要更加残酷,哪怕是这么一场迅捷的、小规模的攻城战,所造成的伤亡也足以令整个大琰王朝为之哀鸣。天道中的生死无异,是一种完全自由的精神追求,诗人可以葬于桃花树下,可以醉踏青云不归,但不可以死于长刀,死于绝望。
柳弦安裹紧披风,伸出手,替梁戍擦掉了脸上的一点血。
火堆驱散了寒意,外头来回走动的兵士,也令这里多了几分嘈杂人气。梁戍的脑髓不断传来刺痛,他强打起精神道:“在这休息一阵,我差人送你出城。”
柳弦安看着他:“将来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梁戍问:“当真?”
柳弦安点头。
梁戍叹气:“你有四万八千岁,可不准骗人。”
“不骗。不仅人人都要吃饱肚子,而且人人都会念得上书。”
温饱不愁,识字知礼,那么文明就终将战胜野蛮,人们就会有更多的时间去思考。柳弦安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飞四万八千丈,但他觉得在未来的某一天,一定有人能揽月摘星。
梁戍其实正头痛欲裂着,没有精力做任何思考,但听他说上几句话,心里的压抑也能消散些许,便应了一声。柳弦安用指背去试他额头的温度,梁戍侧头躲开,只问:“有治头疼的法子吗?”
“有,不过只能应急。”柳弦安取出随身带的一小包银针,“坐着别动,也别说话。”
梁戍靠在柱子上,闭起眼睛。
高林一进来,就见到柳二公子正抱着自家王爷的头,于是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外走,处变不惊,极为识趣。梁戍却已经听到了动静,呵道:“回来!”
柳弦安也站直转身。
高林这才看清,哦,原来是在针灸。
针灸就更不能说了,否则岂不是病上加气,他本想随便敷衍两句,梁戍却自己开口问:“吕象呢?”
“……把他自己关起来,偷偷摸摸写折子呢。”高林只好道,“估计没憋什么好屁。”
青阳城虽然攻了下来,却攻得惨烈过了头,朝廷就算不怪罪,肯定也不会赞许嘉奖。吕象生怕自己会成为这满身冤魂的背锅人,于是索性先下手为强,在折子里详细叙述了骁王殿下不听劝阻,非要将先攻三水城改为先攻青阳城,结果一手导致了这场屠城血案的始末原委,写完又在结尾加上几句慷慨激昂的陈词,通读几遍,觉得万无一失,便将密函揣入袖中,若无其事地踱步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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