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开口呢,你倒自己撞上来,”程既声音含着笑,从他身后传来,“还口口声声说什么阿辞呢,我怎么听见谢夫人唤的是惟儿?怕是你又匡我。”
“谢小少爷,撒谎可不对,诸天神佛都看着呢,说多了冬日里耳朵要冻掉的。”
谢声惟耳尖微红,坚持道,“当真有的,只是后来长大了,便渐渐没什么人叫了。”
“若是这样,那我叫起来也不大合适。”
“叫你惟儿,听起来又像小孩,倒像是占了你的便宜了。”
谢声惟抬手,够到他一点袖子边角,捏住轻轻地拽了拽,“你若觉得不好意思,便只我们两人在的时候叫,这样可好?”
程既瞧见他这样的动作,莫名心头一软,猫儿挠过一样,只得应道,“好。”
顿了顿,又道,“阿辞。”
“嗯。”谢声惟悄无声息地翘起了唇角。
那窝燕子原是择了园子里的亭檐衔泥筑巢,忙碌些时日,已然颇具规模。
程谢二人便在连廊里,瞧着它们飞进飞出,权当乐子。
正瞧着,连廊那端远远过来了人影,走得近了,才看出是位青年人,身量颀长,样貌同谢声惟五分相似,比他更多了些凌厉之气。
程既心里暗暗有了底,这位想来该是谢府的大少爷谢行履了。
果然,下一刻便听谢声惟开口唤道,“大哥。”
谢行履走近了些,瞧见他二人,先微微皱了皱眉,开口道,“病刚好,还穿得这样薄,也不记得多添件衣服。”
谢声惟温声道,“没打算久呆,正要回去,就撞见大哥了。”
“早些回去,这里是风口,呛了风回头又该病了。”
说完这话,谢行履才把眼神挪到一旁站着的程既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开口问道,“这位是?”
谢声惟替程既答道,“这是娘前些日子新请回来的程大夫,我的病如今是他在看顾。”
“原来府上的田大夫用着不好么?怎地又请了一个?”
谢行履看向程既的眼神里带了审视,“看着这样年轻,出师了不曾?如今在城中哪家医馆坐诊?”
程既神色平静地答道,“家中祖传的手艺,并未跟什么医馆,如今在城西摆了个摊子糊口而已。”
听程既这样说,谢行履神色里透出几分不喜来,也不理他,向着谢声惟说道,“街头巷尾串的,多半是招摇撞骗之徒。夫人信了谁的谗言,引了这些人进来?”
程既听到这话,再忍不下去,也不待谢声惟开口,先冷声道,“大少爷这话说得没理。医者问诊,论的是腹中学识,手上针法,何时倒论起了门脸儿大小。
“若是将世人那套先敬罗衫后敬人的说辞安了来,只怕这世间病人性命,都要耽搁在那起子庸医手里了。”
“我瞧着大少爷倒该去称些夏枯草蝉蜕,清肝明目,好好儿治治这看人低的毛病才是。”
“你这人……”谢行履鲜少被人顶撞,遑论程既这样牙尖嘴利的,一时气恼,却也接不上话来。
谢声惟看形势不对,忙圆场道,“大哥,我方才从前头来,瞧见秋姨娘正寻你呢,怕是有什么要紧事,你快些去吧。”
谢行履又瞪了程既一眼,才气咻咻地走了。
眼见着人没了踪影,谢声惟朝程既抱歉道,“我大哥性子素来如此,性子高傲了些,倒也不是针对你,你别往心里去。”
程既摇摇头道,“无事。我在这城中待得久,什么人没见过,这样的话我听得多了,若都往心里去,气也要气死了。”
说到这儿,话音陡转,“只是今日例外。我是你母亲请来的客人,治的也是你的病,他出言讽我,便是下你的面子,我嘲回去,也是替你出气撑面子。”
“这般舍己为你,你可不能忘了我这宗好儿。”
耳听得程既在这里卖乖,强词夺理一番,谢声惟也不拆穿他,只笑道,“那是自然。我在心里牢牢记着,片刻不敢忘的。”
程既倒是不好意思起来,眼见着太阳渐渐西斜,热度退了,便推着人往木樨院去。
“阿辞,”
“嗯?”
程既的声音罕见带了些迟疑,“你那日……为何在你母亲面前维护我?”
“你就没想过,假使冲喜这招管用,此举不就是白白放走了我这个药引子?”
“退一万步讲,便是无用,也损害不了你什么。”
对谢声惟那日的回护,程既一直是心存感激的,却又忍不住疑惑。
他素来不信人心,一次出手相救便能换得人涌泉相报,听来总是荒唐。可若是没什么好处,为什么平白地要待一个人好?
谢声惟静默了一瞬,开口道,“我自小身体就不好,三天两头生病,所以也没什么出门的机会。”
“从前撞见你的那回,是我自己从书院偷溜出去的。同窗们都说兰香斋的糕点好,梅花糕做得更是一绝,我想去买些,带回来给母亲尝尝。不想却迷了路,才有了后面那档子事。”
“所以你瞧,我是这样无用的人,便是想对身边人好一些,也常常做不到。”
“除却母亲,阿月姑姑,兄长,你是我遇上的第四个真心待我之人。”
“左右我是快要死了的,何苦要拖上我这世间唯一的好友,惹得他恨我呢?”
最后一句他说得极轻,出了口就散在风里。
木樨院就在眼前,两人谁都没有再开口。
像是他不曾说,他也不曾听到过。
白日里一番话搅得程既心绪烦乱,夜间睡得也不安稳,糊里糊涂做了许多的梦,被小丫鬟火急火燎叫醒时,都还未回过神来。
小丫鬟声音里带了哭腔,拽着程既仿佛当作救命稻草一般,“程大夫您快去看看,少爷方才又吐血了,吐了好多,满地都是,可怎么办啊?”
程既听了这话,霍地从床上坐起,跳下床去,拎了桌上的药箱子,外衫也顾不得披,便往谢声惟的屋子冲去。
边跑边头也不回地朝小丫鬟喊道,“快去叫你家夫人和阿月姑姑!”
程既冲到了床前,拨开围着的丫鬟婆子,只看到谢声惟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着,脸色青白,床头地上一摊猩红,刺得人眼疼。
他勉强稳住心神,伸指过去在谢声惟鼻端探了探,气息微弱,几乎感觉不到。
事不宜迟,他立刻打开药箱子,取了银针包来,朝一旁的丫鬟道,“现下我要替你们少爷施针,替我将被子掀开,他身上内衫也一并拨开了去。然后去准备烛火,热水和干净的帕子来。”
一旁的下人们早已吓丢了魂,惶惶地,直将程既视作了主心骨一般,得了他的吩咐,纷纷散去准备。
说话间,谢夫人带着阿月赶来,谢老夫人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前后脚跟着到了,谢铎在一旁搀着,人还未进门,号哭声就先入了耳。
“我那苦命的孙子哟,才见好转,怎地又不行了呢?”
程既被她哭得心烦,脑袋里嗡嗡作响,不耐烦道,“人还没死呢,要哭也不急在这一时。”
老夫人半声哭腔被他生生堵在喉咙里,转而对着程既骂道,“是你,惟儿一向好好地,是你今日哄得他出门去,才会如此。”
“我孙子若没了命,我要你全家来偿。”
程既恼了,冷笑道,“你若继续在此处吵闹不休,妨碍我施针救人,便是亲手要了你孙儿的命。”
谢夫人听了这话,厉声道,“阿月,老夫人年纪大了,见不得这些,扶老夫人去一旁休息。”
谢老夫人眼见着一个二个都语气冷硬,直气了个倒仰,还待开口,被阿月硬搀着,送去了门外。
谢夫人打发走了老夫人,索性提起一旁的门闩,直接插住了房门,坐在桌边,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程既施针。
过了足有两柱香的工夫,程既收了银针,将谢声惟衣襟拢好,抬袖擦了擦汗,转过身去,刚好同谢夫人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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