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自觉地将手指深深抠进身下的泥地里,直折腾得十个甲缝里都是污渍,腿向后缩着,一味地想要避开身前的人。
程既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随手挽了个刀花,月光下粼粼的银光一闪而过。李旭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程既的背影已经隐没在夜色中。
他颓然地在地上瘫坐着,夜风起了阵阵,被汗水洇透的外衫经风一吹,背脊生寒,冷意仿佛要渗进骨头缝里去。
坐了半日,他才慢慢缓过劲来,拖着两条腿,一瘸一拐地往家里头走。
程既方才说的话犹在耳畔,惊雷一般回响。
他当时虽未应答,心里头却止不住地咂摸,来来回回过了许多遍,越想月克制不住地隐隐心惊。
他与程既虽有着解不开的旧怨,但这人素来说话算数,这一点李旭深信不疑。
程既说留自己一条命,就必然不会再对自己出手。
可他话里话外间,明明就是暗示,他不动手,自会有旁人来取自己的性命。
会是谁呢?
李旭心里头隐隐约约有个念头,却不敢往深处想。
自己在这场漩涡里卷的太深了,如今想要全身而退,都成了难事。
怀里头揣着的银子原本该是笔天降横财,这时却突然变得烫手起来,催命符一般。
街上静极了,李旭心里头惴惴的,脚下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要不,还是出城去躲躲吧。他暗暗地想。
左右这么大一笔银子也到了手,往后半辈子都吃穿不愁,还算是赚了的。谢家那滩浑水,自己一个局外人没必要跟着搅进去。
原本只是为了将程既拉下水,可经过今夜这一遭,他心底止不住地对那个人生出了隐隐的恐惧来。
只要程既想,他是真的能叫自己死得神不知鬼不觉。
认清了这一点,李旭再也不敢托大,一心只想往外逃,逃得远远的,叫这群人再找不见自己才好。
自家那扇破烂的木门就在前面,他提着气,快走了几步,伸手吱呀一声推开,脚步匆匆地进了院子。
待到背过身去,抵着将门严严实实地关好,他才长长地吐了口气,心里略安定了些。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走,那些藏起来的银子自然要一并带着。
他心里头思索着,刚抬起脚,正欲往屋子里走去,角落里的阴影处忽地有人声传来,
“李公子真叫人好等。”
“谁?谁在那儿?”猝不及防听见一句,李旭浑身的寒毛都要立起来,下意识地抄起了门边靠着的铁锹,往后猛退几步,手牢牢攥着,眼神戒备地往声音来处看去。
“李公子这么快便不认得我了么?”说话的人从阴影里慢悠悠地踱了出来,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道,“咱们今儿个白天,可还刚见过面呢。”
藉着月色,李旭勉强看清了来人那张脸。
不是旁人,正是前些日子带着银子来寻自己的那位女子。
那日,他刚刚在赌坊中输了笔大的,满心不甘,想着要翻本,谁知赶上了庄家揽活儿,暗地里出老千,他不防之下连本钱都赔了个精光。
那庄家是个只认钱不认人的,平日里一口一个爷叫得恭敬极了,这时眼见着他两手空空,霎时便翻了脸,口里头不干不净起来,最后还指使了两个赌场里的打手便将他抬着扔了出去。
银子没赚着,还险些挨了顿打,李旭觉得晦气,狠狠地朝着赌坊大门呸了口唾沫,不甘不愿地回了家。
他家的大门常年都是虚掩着。老头子死了以后,屋里头值钱的东西早就被当了个精光,寻常的贼即便没被那扇破破烂烂的木头门唬住,闯了进来,只怕也看不上桌子上那摞豁了口的瓷碗和床上那一团破棉絮。
是以那日瞧见大门洞开,他也不以为意,只当又是哪个不长眼的小贼闯了空门。
待到骂骂咧咧地进了院子,瞧见院子角落里正站了位年轻的女子,他才猛地一个激灵,觉出不对劲来。
当日那女子便站在同今天差不多的位置上,见他回来,也懒得招呼,冷着一张脸,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开口,不耐烦地问道,“你就是李旭?”
眼前站着的女子衣着华贵,连头上的簪子都一闪闪地发着光,瞧着倒像是金子打的,身上的香味儿更是成股地往人鼻子里钻。身旁一左一右地站了两个壮汉,像是护院家丁之类的人物。
李旭哪儿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唬得跟什么似的,顾不上这女子轻蔑的神色,只结结巴巴地应着是,又壮着胆子问道,“敢问这位,这位姑娘,找我是要做什么?”
女子眼神斜着,正眼都懒得往他这边瞧,又问道:“你可认得程既?”
不待他回答,女子便接着道,“我听旁人说,他与你之间,有些旧怨。”
“现下有个机会,你随我去一个地方,只需按我教你的,背出一段话来,我便能替你要了他的命。”
“怎么样?肯还是不肯?”
李旭虽与程既有仇,到底也不是傻子,眼前这女子身份不明,张口闭口间,又将旁人的身家性命说得好似儿戏一般,实在不能不令人生疑。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李旭握着铁锹,警惕道,“我不认得你们,我同他的仇与别人无关,你们平白无故地,怎么突然肯找上门来替我收拾他?”
“哟,倒还不傻,”那女子轻嗤了一声,同他道,“怪只怪这个叫程既的不识好歹,得罪了我家主子。”
“我家主子想要他的命,一时间又寻不出个好由头来,可巧下面人就打听到了你头上。”
“这事做好了,我家主子解了气,你也不费吹灰之力地报了仇,实在是笔很合算的买卖。”
女子说着,随手接过一旁汉子手里提着的包袱,“当”地一声扔到了李旭的脚下,“你若是肯,这些银子便是定钱。只需照我说的做,事成之后,我家主人另有重赏。”
那包袱系结本就极松,折腾之下松散开来,里头白花花的一片晃眼。一块银锞子顺着在地上滚了两圈,撞到了李旭的鞋尖上。
李旭自打生下来,便从未见过这样多的银子,一时间下巴几乎都要惊掉,两眼发直,死死地盯在了地上那包银子上,眼中渐渐起了掩不住的贪婪。
先前那些人命官司的顾虑统统碎在了这一包银子跟前。
那女觑着他的神色,便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已经达成,也懒得同他多啰嗦,随手从袖口里抽出帕子来,压了压鼻侧的粉,淡淡道,“你过来。”
“我同你细讲一讲,到时要说怎样一番话才好。”
李旭用了许多工夫,才将那段话牢牢记在脑中,直至能十分流利地背出来为止。
而后又过了几日,果然如那女子所言,有人来接了他,往一处宅院里去。
临下了车他才知晓,自己要去的是城东声名赫赫的谢府,而程既如今正是栖身在这府中。
至于那位先前来寻自己的女子,他进了正堂时,正看见那女子站在一位中年美妇的身后,同她低声耳语。瞧见他进来了,眼神略一对上,随即便如素不相识一般地转开了去。
他心里头有了计较,明白这位妇人就是先前那女子口中所称的主子了,也是花钱买了程既一条命的人。
接下来的一切便如事先商量好的一般,他放出那番话来,再有妇人在一旁煽风点火,堂上的老夫人明着秉公,话里话外也如冷箭一般,冲着程既而去。
事情进展得极为顺利,程既站在堂下无话可说,被撵出谢府似乎已成了定局。
可谁都没能料到后面会突然生出那样一番波折来。
事起仓促,厅中一片混乱,最后程既没走成,自己反倒被扣在了府中。
幸亏守门的不知得了谁的吩咐,最终肯偷偷将自己放了出去。
只是那番计划终究是落空了,该收拾的人也没收拾成。
既然如此,这女子此刻来寻自己,又是为了何事?
莫不是秋后算账,打算将银子要回去?
李旭心里头生疑,面上仍带着笑,奉承道,“姑娘说哪里话,您这样金玉一般的人,小的哪敢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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