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佑帝忍不住痛恨他们每一个人。
是他们令他不得安寝,令他昼夜忧思。他们熬尽了他的心血,却还偏要跪在他面前,装模作样地高呼万岁。
只有女人能给他一些安慰了。
她们目光短浅,不过一些金银珍宝就能够让她们心满意足。她们甘于囚笼,以不事生产、为人供养为荣。
养在皇宫里的鸟雀,方寸之地就足够了。
她们在笼里歌唱,梳洗自己华丽的羽毛,偶尔为了他的宠爱或恩赏互相啄得天昏地暗,可到了他面前,又是敬神拜佛一般,生怕他不再爱她们。
爱?
他当然爱。
谁会不爱令人不必多虑的轻松,不爱被当做天一般全心景仰的感觉呢?
可是后来,他渐渐地发现,女人也不单纯。
人毕竟不是鸟,会比鸟雀有更多的心思,亦有更多的牵绊。
她们有家族,有父兄,甚至还有让自己的亲眷、乃至她们自己直上青云的野望。
宫的女人们不再可爱了,他开始偏爱凡俗女子。
她们因家事清白、目光浅薄而惹人爱怜。她们无所倚仗,因此在高贵而强大的男子面前,便只能全身心地倚靠过去,像是攀附大树的藤蔓。
可偏就在这时,他父皇赐给了他一个男人样的女人。
她的家室比谁都显赫,她令人心惊的美艳带着让他不舒服的侵略性,而在盖头掀开的那一刻,那双过于冷静而智慧的眼睛,更是令他痛恨。
这样的恨在日后的相处中,日甚一日地强烈。
在每一次,她的学识与思想碾压他时,她将艰难的问题游刃有余地处理过时,他否认了她,却被事实一次又一次地证明她是对的时。
她是笼罩在他头顶的阴影,他喘不过气来,迫切地想要处置了她。
幸好,人都有弱点,都有自己不擅长的事。
她将他的后宫治理得井井有条,奖惩规章条分缕析,却从没经历过后宫尔虞我诈的阴私。
终于,她成了陷害宠妃的妒妇,而他,则是宽厚仁慈,在最后关头留下她一条性命,让她在冷宫里忏悔自己犯下的罪责的仁君。
天下谁人不称赞他呢。
他父皇教他要做仁君,的确是为了他好。毕竟仁德与宽宏,于他而言是再好用不过的利器。
他靠着仁厚之名排除异己,让那些令他放心的寒门书生侵吞老牌权贵的权柄。他亦借宽德的名义,广纳平民女子入宫,亦在这样的遴选之下,挑出了最令他满意的皇后。
书香世家的女子,将纲常伦理刻在了骨头里。她谨慎、羞怯,同时对权势功名避如蛇蝎,生怕沾染上它们的母家,会给自己视若青天的夫君带来麻烦。
鸿佑帝对她很满意。
可是……
他哪里想得到,会有今天?
他一心擢拔的寒门贵子,成了朝中大权独揽的虎狼。
而他那个最温顺乖巧的枕边人,竟连抚养的孩子,都不是他的。
他日日抱在怀中疼爱的幼子,竟是该唤他一声姑父的野种!
鸿佑帝阴沉着脸,推开了冷宫的大门。
森冷的寒意从里头汹涌而来,冻得鸿佑帝一个哆嗦。
远远跟在他身后的宫人们提着灯笼,抱着大氅,浩浩荡荡的二三十人,却没有个敢上前为他披衣的。
鸿佑帝大步走了进去。
没有地龙的宫室本就寒冷,此处又了无生气,一片四下漏风、砖石斑驳的萧索。
而姜红鸾则端坐在那儿,垂着眼,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衣裙上被拖拽而沾染上的尘土。
赵珏就在不远处。
锦衣玉食、众星捧月的“小皇子”此时哭得声嘶力竭,倒在雪地里爬都爬不起来,一张脸冻得青紫。
可素来温柔慈和的姜红鸾,却看都未曾看他一眼。
“陛下来了。”
在鸿佑帝停在她面前时,她仍端坐在那儿。
鸿佑帝猩红着一双眼睛,紧盯着她。
看着他这位面目陌生的枕边人,许久,他只憋出一句话来。
“你敢骗朕。”
却见姜红鸾笑了。
“是啊。”她毫不避讳地说着,抬起眼来,竟反问鸿佑帝。
“可是陛下自己不也想要个儿子吗?”
鸿佑帝没想到她竟会这么理直气壮。
他腿弯一颤,后退一步,便见姜红鸾容色放肆。
“陛下本就子嗣艰难,臣妾斗胆,擅自替陛下想了个办法。”她说。“这些年来,陛下不是也很开心吗?”
鸿佑帝嘴唇哆嗦,几乎要说不出话来了。
“毒妇……你这毒妇……你敢骗朕。”
“皇天在上,臣妾区区一介柔弱女子,也是要讨生活的。”姜红鸾却浑不在意,轻飘飘地说道。
“你就不怕朕杀了你!”鸿佑帝目眦欲裂。
姜红鸾笑起来。
“臣妾自然怕。”她说。“但便是朝堂上的大人们,一着不慎都是要掉脑袋的。臣妾今日东窗事发,也无非是心存侥幸,轻敌自傲,以至于棋错一着,没能笑到最后罢了。”
“你……你……”鸿佑帝脸上的肌肉哆嗦起来。
“你与朕夫妻近二十载,朕却没想到,天下竟有你这样恶毒的女人,竟如此擅长伪装,将朕都骗了过去!”
姜红鸾闻言,轻叹一声,眉眼微微一垂。
“陛下今日说你我二人是二十载的夫妻,可臣妾于您而言,不就是奴才吗?”她抬眼看向鸿佑帝,眼神冷漠。
“曲意逢迎,佯装出您喜欢的模样,在您手下讨生活,争权柄,不就是如此吗?您要臣妾令您安心,要臣妾令您打理好后宫上下,又要臣妾听话乖顺合您心意,臣妾不是都做到了吗?”
说着,她漠然偏过头去,看了不远处的赵珏一眼。
“唯独这个孩子,也不过是臣妾给自己留的一条后路罢了。臣妾是欺君瞒上,但也从没说过,在您身死之前要做什么呀。”
她淡笑着叹了口气。
“若臣妾真有什么野心,扶持幼帝,垂帘听政,岂不是更痛快?”
她语气轻飘飘的,神色淡然自若,口中说着他的生死与皇权,和她素日里挑选珠玉锦缎没什么两样。
“臣妾能做的所有功业,不过后宫而已。于您允许的范畴之内,臣妾已经做得算好了吧。”
鸿佑帝满腔的怒火、要与她算清旧账的决心,在这一刻,竟全都憋在了喉头,问不出来了。
这毒妇……皮子之下,竟是这样的鬼!
“好?若是欺骗朕也能道好,那么天下的毒虫恶鬼,岂不都好?”他咬着牙,看着姜红鸾。
“朕着实没想到……朕还以为朕很了解你。”
这回,姜红鸾真的笑出了声。
“陛下了解臣妾?”她笑道。“便是臣妾的父亲,臣妾的兄长,也没兴趣说这样的话,您又何必废这个闲心呢。”
“反正女人该活成什么模样,你们不是早就心有成算了么?臣妾照做就是了。”她讥讽地笑着,看着鸿佑帝。
“你这是欺君!”鸿佑帝怒道。
“原来陛下今日来此,是为了与臣妾交心的啊。”
她大笑起来。
旁侧的赵珏吓得大哭出声。
“哭什么哭!”
姜红鸾忽地一声怒喝,将鸿佑帝都吓得一哆嗦。
姜红鸾却混不在意,怒视着赵珏,直到他连哭出声都不再敢了。
她冷笑起来,看向鸿佑帝,笑得浑身都在颤抖。
“我要是不与你作伪,早拔下簪子,捅穿你的那些孽种们的喉咙了。”她说。
“我生来最讨厌小孩。哭闹、脏污、顽劣,我多看一眼都生厌。可偏生你要他们从我肚子里爬出来,让他们撑破我的肚腹。”
鸿佑帝膝盖一软,后退了一步。
“杀了你。”他口中念念有词。“朕要杀了你。”
便见大笑着的姜红鸾,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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