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
就在这时,他身边传来了一道细微的、咳嗽的声音,打断了他之后的话。
——
赵璴微微皱了皱眉,握拳在唇前抵了抵,眉目间闪过一丝烦躁。
当年他被赵瑾推落水下后,连发了两日的高烧,此后便落下了吹过寒风便会呛咳的旧疾。
他很厌恶自己身上落下的这些痕迹,每每发作都是强压着忍下,多年下来,也渐忍成了习惯,鲜少有人知道他会如此。
只是方才……
他着实反感那女子的情态,方才只顾着看方临渊的反应,一时不察,竟咳出了声。
他如今身有两种身份,出现这样明显的习惯性举止于他而言是极危险的。
他微微抿了抿嘴唇,不着痕迹地顺下气息,将其后涌起的不适掩了下去,继而抬起头,看向了方才被他一声咳嗽打断的几人。
从前也偶有这样的情况发生,他向来应对自如,轻而易举地便可揭过。
却在抬眼之际,他撞上了方临渊的目光。
从那双眼里,他看到了清晰的、真切的担忧。
以及担忧的神色之下,那双眼倒映着的自己的身影,再没有第二个人。
——
方临渊看向赵璴。
便见他抬手抵在唇前,可却似乎忍不住似的,咳了一声,紧跟着又接了一声。
“怎么了?”方临渊连忙问道。
却见赵璴放下手来,开口正要答话,却是一阵剧烈的呛咳,连带着肩膀都在颤动。
竟显出几分可怜的模样,面色苍白,一双眼却泛起了细微的红。
坐在他对面的萧映春都看傻了。
她眼看着,那个高大而沉默的男子,几息之间,一双眼睛轻而易举地便弥漫开了水汽,一副波光荡漾、将落未落的模样。
可他抬眼之间,萧映春却对上了他的视线。
冰冷,平静,只一眼,却满含居高临下的挑衅。
此人……一个大男人,怎么……如何拿出了这样的手段来!
而那边,方临渊浑然未觉他们二人的交锋,见赵璴咳得厉害,一时间跟着慌了起来。
他没事吧?之前他就知道赵璴身上是落了病根的,是不是冷风也不能吹?
是了,他第一次见到赵璴的时候,他便是在寒冬之中,衣衫单弱的像随时都要被风吹倒。是他疏漏了,方才在甲板上,竟还穿走了赵璴的外袍……
他手边没有其他东西,匆匆寻到了那杯暖身的滇红递到了赵璴面前,问道:“可是受了寒气?”
话音落下,他才自觉语气太过熟稔,连忙补了一句:“朱公子?”
赵璴咳着,转头看见了那杯茶。
他目光微微一顿。
连方临渊自己都没注意,那是他刚才喝过的那杯。
接着,便见赵璴勉强停下了咳嗽,苍白修长的手接过了那盏茶去。
“无妨。”只听他嗓音有些低哑,带着咳后的轻颤。“只是在甲板上吹了点风。”
他声音很轻,看向方临渊。
对面的萧映春不由得捏紧了手里的帕子。
她当真小看了这个男人,不料他会使手段,手段竟还这样了得。
只他看向将军的那一眼,一双桃花眼潋滟得仿佛成了精的狐狸,泪眼含丝,教他那样看一眼去,谁能不被勾走了魂魄?
这公狐狸成了精,也是能要人性命的。
萧映春一时间竟不由得生出了甘拜下风的念头。即便看出了他是借由咳出的泪水来作矫饰,可这样的神采与风光,她自认再学三年,也习不来其中媚得要命的神韵。
而赵璴对面的方临渊却是一怔。
他……他不能吹风,刚才还帮自己挡着江风?
眼看着赵璴强作没事的模样,看向他时,眼里明明有泪,却还在用眼神安抚他。
他不必这样做的……
分明是一条冰冷的大蛇,却盘踞着遮挡在他身前。那点凉雨疾风于他而言算不得什么,却眼见着雨丝落进了破损的蛇鳞中。
可它颤抖着,却还在用一双分明冷冽无情的眼睛告诉他,无事。
方临渊如何受得了这个?
可他又不能在旁人面前失态,看着赵璴片刻,才勉强说道:“先喝些茶暖身吧,一会儿待上了岸,便可看郎中了。”
赵璴无声地点了点头,又闷着喉咙咳了两声,将茶盏递到了唇边。
按理说,他该抬眼看去,向萧映春示威的。
但是温热的杯沿触到了他的唇畔,就像刚才,触到方临渊的嘴唇时一般。
赵璴一颗心猛地鼓噪起来。
满心的算计与阴私,在这一刻,全都消散了个干干净净。
他端着杯作出了饮茶的动作,却全凭着本能,压根没注意到究竟喝到茶了没有。
放下茶盏之际,他垂下眼,手指状若无意,却是小心地、轻轻地在杯沿之上触了一下。
仿若隔着温热的瓷盏,碰到了方临渊的双唇。
一片酥麻。
——
船舶停在码头,船工替他们搭好了下船的艞板,几人陆续上了岸。
赵璴独自上了停在岸边的马车。
方临渊领着一队十六卫,需得将那几个犯人先行押回卫戍司,只得与赵璴在码头上分别。
“记得要看郎中啊,公子。”临走之前,方临渊还不忘停在赵璴窗前,提醒道。
赵璴隔着马车的车窗,朝方临渊点了点头。
马车启程,赵璴端坐在车上,看着窗外码头的灯火渐渐远去。
夜深无人的路上,他缓缓抬手,摘下了凶兽面具。
十六卫的队伍已经远去了,渐渐听不见声响。赵璴垂下眼来,静静地看着手中金雕的恶兽在灯火之下,反射着晦暗的光辉。
他方才是在做什么?
与青楼女争风吃醋,在方临渊面前卖弄风姿。
将自己素来深恶的旧疾扯在方临渊的眼前,却只为了让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多停留片刻,只为了让自己的眼睛看起来,比那妓子楚楚动人百倍。
宛如在出卖自己的肉身一般。
他分明该感到耻辱,却竟在方临渊将目光转向他时,像个偷到了宝物的贼,不自觉地生出了卑劣的窃喜。
帘幔之外微弱的光照进了窗来,手中的兽首折射出了他的倒影,只一瞬,落在他眼中。
他看见,面具的倒影里,仿佛是他父皇后宫里那些翘首以盼雨露的妃嫔,眉带愁怨,却还要一笔一划地将自己的愁容妆点矫饰,使其显出富丽的华光。
赵璴握着面具的手,缓缓地收紧了。
他知道那些女人的下场会是什么,也清楚地知道,她们可悲的根源在哪里。
他挣扎着,从那片泥泞中爬出来,难道就是为了成为她们吗?
赵璴盯着那面具,许久,像是在于邪鬼对峙。
片刻,他将邪鬼猛地倒扣在了膝头。
怎么可能。
什么情爱,合该都是假的才对。他如今这般,恐怕只是被吴兴海的一句疯话迷惑了心智,在情爱这虚妄之物上纠缠不休,以至于真将自己当成了方临渊的夫人,当成了他的附庸。
赵璴搁在膝头上的手缓缓收了收。
幸好,他素来清醒理智,即便偶有失足,也会很快觉察醒悟。
马车静静地驶在深夜的街头,木制轮毂碾压过砖石的声音清晰可闻。赵璴也在这冷冽坚硬的声音里,垂下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一把掀开了车帘,外头冰冷的夜风当即灌了进来,将他的黑发猛地扬起。
他便这样让冰冷的风将他浑身吹彻,以此强令自己的心脏平静下去,夺回自己理智思考的能力。
到此为止,再不可有第二次。他该有为人的自尊,也该有多年惯习的冷静。他的心力要用来处理更紧要的事情,而那些谎言、伪装,也不该用在哄骗一个男人上。
他在心中念诵经文一般飞快地告诉自己,心里的那道声音在冷风之下平静异常。
唯独他搁在膝上的那只手,不受控地来回轻轻捻了一下。
那是今日在船上,他抚过杯沿的那个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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