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我真的说中了,又或是言语过于直接叫他难受,伽莱剧烈地咳嗽起来,嗓中嘶哑吞吐气息,像是被费力拉扯的旧风箱。
“沈鹤眠。”他夸张地笑声引来了外头的狱卒,我挥手令他们退下,伽莱便又道,“你果真什么都知道。”
我默然,不再回应。
若是告诉他,圣子这一身份不过是当初伽萨随口编出来、从沈澜手里抢走我的幌子,他又该是什么反应呢?
“伽萨想我怎么死?”片刻,伽莱问得直截了当。
“我不知,亦不会替你求情。”我说,“只是来问一声,你还有别的什么想交代的?”
伽莱笑了两声,倒是释然了,让我有些佩服。他道:“你这算是报恩?”
我不置可否。
当初他在伽牧手底下保了我一命,不论出于何种原因,我终究是活了下来。这个人情,我理应还给他。
“反正我是活不成了,行刑之日血溅刑台。”他说,“别让伽宁那小丫头看见。”
“没了?”我打量着他。
伽莱又往地上吐了口血沫,笑道:“若是你肯,告诉她,她爹也算是个枭雄。”
我点了头,转动轮椅朝外去。
他说的那番话,明明在释然自己,却好像解开了我心里自幼时埋下的一个结。或许每个父亲,哪怕平日里并不上心,在最后关头都会念及自己的孩子罢?
容安看见我毫发无伤地出来,登时松了一大口气。
他刚推着我出了地牢,突然见外头跑来一个小奴。
“有一位老者,想请公子一叙。”小奴跪在地上说。
“什么人?可曾明言是为何事?”我问。
“是贺加人,王瞧过了,允其入内。”小奴道,“说是为了……蛇神之事前来。”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
新的一年,眠眠马上就要站起来惹
第77章 出行
小奴引着我至一座殿中,其中候的老人我略有些眼熟。
他颤巍巍地起身,欲伏在地上叩首,我忙让容安将他扶起,至一侧座上歇下。
“草民……谢圣子殿下救命之恩!”老人须发皆白,目光却依旧清亮,含着两汪清澈的泪水。
“我并非什么圣子,也受不起先生这么大的礼。”我顶着这虚有的圣子名头许久,颇有些不好意思。
老人打量着我的腿,摇了摇头道:“殿下此言差矣,都说能为百姓谋福者即为圣子,若非殿下当初竭力保全贺加百姓,前些时候又请公主赠予我等吃食,恐怕贺加今日早已消亡于世。如此种种,怎会担当不起圣子二字?如今贺加众民,是发自内心地感激殿下,敬重殿下。”
他起身缓缓步至我跟前跪下。我正要制止,他却执意跪在我面前,从怀中掏出个用华贵丝绸层层包裹的物什来递与我。
容安正要接过来,我先他一步亲自拿在了手里。
“先生请起。听小奴说,先生此次前来是为了蛇窟之事?”我小心地打开包裹,之间中央躺着一枚圆润白皙的瓷哨,极其精巧地捏成了狐狸的模样。
“是。草民听闻殿下将往蛇窟祭神,肝肠寸断,不舍殿下无辜而……”老人抬起衣角拭泪,“此物是当初仙人传下来的宝物,据说那狐面女奢娘子曾经降伏人面蛇。这是奢娘子留下来的东西,贺加诸人都希望奢娘子能庇佑殿下。”
我仔细打量着这枚瓷哨,除去做成了狐狸模样,还看不出有什么神奇之处。奢娘子,当真会因此庇佑我么?
我心里有些疑惑,却依旧重重谢过了老人,请人驾车送他回去。
“公子以为,这枚哨……”容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连忙换了个说法,像是怕言语冒犯了奢夫人以致她不肯保佑我,“这宝物真的能庇佑公子么?”
我默不作声,将那哨子递至唇畔随意一吹。
细而悠长的声音从孔中飘出,却是我从未听过的奇妙音色。娇而不俗,脆而不利,倒真有些像狐狸叫。
“或许罢。”我将那瓷哨重新包好,让容安推着我往宫中的藏书阁走。
或许,这枚瓷哨真的能为我带来些许转机。
-
不日便到了启程去蛇窟的时候,若是能平安回来,随后便是伽萨的即位大典。
自王宫至岩窟,四处怪石嶙峋、枯草丛生,其间仅有一条略为平整的砖石路。砖石多碎裂,缝隙里掺了不少的沙土,一看便知鲜有人至。
我随口一问,方知这条路是数百年前铺就,恐怕比这王宫中的众多高台重楼还要古旧。
“修这条路时,万明尚且是大渊的附属,每年数次向渊国天子进贡奇石。”伽萨伸手将我搂进怀中,闭目养神。
我掀睫望一眼他抹额上那颗明亮的狮负,心下了然。
难怪当初在营中碰见的那个小兵不肯要我的玉戒指,在万明,随处可见的玉石矿宝比渊国河道中的鱼虾还要多。有人说,万明人随手掬起一捧黄沙,都能从中筛出两颗鸡蛋大小的金丝玉来。
再透过窗向外望去,但见远远几座坍塌了的木屋,里头露出深不见底的黑窟窿。
“那是旧时矿丁下窑采石之处。后来石窑被采空了,便闲置在此,成了蛇窝。”伽萨连眼也不屑睁一下,便能与我讲明到了什么地方,显然是已经对地界熟悉得很了。
我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想问这些石窟的事?”
“听车轮碾过砖石之声。”伽萨答,“砖石大小、裂缝多寡,车轮碾在其上之声都不尽相同。我来往蛇窟数次,便记在心上了。”
想来这些年,他为了求得献祭蛇神的解法,也是四处奔波。凡事最怕误入歧途,一旦走错了路,再想迷途知返便要花上比从前艰辛数十倍的工夫。更何况,他与我惹上的是个邪物。
我点一点头,不再出声。
这些天,伽萨忙着处理前朝的烂摊子,常常熬至半宿。
渊国的朝廷党派林立,互相牵制,天子凌驾众臣之上,尚且还能维稳。万明却着实如同蛇鼠一窝,这些元老、重臣相互勾结,外部排挤构陷新人,内里徇私枉法贪赃。纵然内部常有分歧,却总能为了共同利益而暂且同心,与王座上人一较高低。
内里分明已经朽烂,外头看起来却还是铁板一块,实在是叫人恼怒。
所幸先前伽萨密谋安插至朝堂中的亲信也并非酒囊饭袋,竟生生将这层层勾结的铁板斩出了一道裂口。伽萨自上而下大刀阔斧地整治一番,将其斩草除根。
略有几个试图依仗万贯家财拿捏新王者,伽萨前头笑着隐忍不发,夜里搂着我悄悄咬耳朵,隔天就让手下的钱庄捏住了贼人的七寸。
我怔怔地看着他明着动手暗中毒心,简直比话本里的神仙斗法还要精彩,一时间竟有些苦恼。
他这样心机深沉又会未雨绸缪的人,哪里是我能拿捏得住的呢?亏着我当初还自作聪明想唬着他放我回渊国,怕不是早叫他看穿了心思。
看穿了……看穿了?
我这般想着,脊梁骨上骤然渗出一阵冷汗,连带着心砰砰跳个没完。我心虚得很,偏有问不出口,只能强忍着作罢。
看穿就看穿,我如今可是真心实意对他的。若是他想和我翻旧账,我就顺着一路给他翻回到看花灯那日去,终归是谁也不比谁好呢。
一只手冷不丁捏了捏我的下巴,伽萨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现下正带着笑意打量我:“一个人偷笑什么呢?也说给夫君听听。”
自从我那日喊了他一句“夫君”,这话便像块蜜糖粘在了他嗓中似的,不时便要拿出来品味一回。我面上倏地一红,小声嗫嚅道:“没什么。”
“让我猜猜。是因为昨晚那碗甜粥味美呢,还是因着先前那盘金丝卷爽口……”伽萨将坏心眼儿一撒,忙着来调侃我。我听了两句,明知道他是调笑我这几日贪嘴了些,轻轻推了他一把。
“才不是因为这些。”我扭过头,装作在瞧窗外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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