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而皇之地入王府,万明礼数果然不一般。”沈鹄显摇着折扇,目光渐渐阴毒起来。
“显儿,莫激怒他,你大哥的脖子上还架着剑!”王妃撑着一束瘦影立在厅前,众女使的簇拥显得她更加瘦弱衰老,“三哥儿,还不赶快叫他把剑放下?”
我环顾这一幅场景,竟有些可笑。人人都说伽萨要杀人,却一同将沈虎材想要杀我之事略过。阖府上下,唯一一个真心待我的,还是他们最看不起的蛮族人。
“二哥。”我按下心中怨意,抬腿绕过跪在地上的沈虎材,任他目光刀割似的碾过我的小腿,怼道,“是我带他来的。若要深究,是皇叔要他来渊京赴宴,皇叔还不曾说过什么,二哥倒是先来嚼舌根。殊不知说他入王府便是礼数不周,亦是在讽我,更是在讥当今圣上。”
沈鹄显藏在阴影中的眸子一凛,我贴近他耳畔,笑道:“皇叔不日便将传我入宫回话,届时,二哥的话,我定会一字一句代为传达。至于二哥的鸿鹄之志,恐怕就成了春秋大梦啦。”
闻言,他阴冷笑起来,赞道:“三弟的口舌真是好啊,难怪能在万明伺候男人。想来在宫中都是脚不沾地的,才能叫人这般为你出头。”
“二弟,别说了。”始终搀扶着王妃的女子终于开了口,话语里透出三分焦急来。她眉眼低垂,柔顺之间又透出些许悲伤,发髻高高挽起,已是嫁作人妇的装扮,“三弟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大家坐下来亲和地说说话不好么?你们……你们何苦这样,叫母亲伤心!”
我久未谋面的阿姊,沈听鸾。
有外男在,她如今不便说话,更不能站出来。我见她着急地向前两步,被身边人飞快地挡下了。她身边那女子亦是温柔怯弱的模样,无心绿的衣裙裹在身上,像极了御湖畔纤瘦低垂的柳枝。
大抵是我素未谋面的嫂嫂罢。
“阿鹤,别把这些往心里去。你不在时家中发生许多事,我们也知晓你受了许多苦。”阿姊捏着丝绢揩去泪珠,“难得一家人在一块儿,大家都住手罢。”
“一个文官,未曾听闻有何谏言,怕是口舌都花在虎狼之词上了。”伽萨将剑一旋,刺破了沈虎材的颈侧,登时血流如注。王妃与诸女使都慌了神,唯独沈鹄显面上露出一丝得意神色。
未等沈虎材哀嚎一声,伽萨便先一步抬起剑柄狠狠杵了下去。大哥吃了一记重招,两眼一翻便昏了过去。一道绿影匆忙拨开人群,跪在了大哥身侧,却不敢说话,只是哀求似的望着我摇了摇头。
再下一步,便是伽萨提着剑要去杀我二哥了。
“沈鹤眠!”王妃飞也似的扑到沈鹄显身前,撕心裂肺吼道,“你今日这般耀武扬威地回来,就是为了搞垮王府的么?你这渊京的耻辱,混血的杂种,我早就说过,你这孽障留不得,本该随那老道出家去!今日若是连你二哥也伤,我咒你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王妃就是王妃,言语尖刻入耳,我狠狠怔住了。
多年过去,我在他们的眼中还是这般低劣卑贱。
“耻辱?”伽萨简直要被气笑了,他“哐当”一声将剑掷在王妃足下,冷眼看着相护的每一个人,“你们在场的哪一个人没有辜负过他?从小非打即骂、言语刻薄,那时候他只有六岁,你们明知道他病了还更加苛待折磨。王妃?哼,你以为如今的安乐是天赐的么?是他独自在渊宫里受尽了苦,才给你们求来的袭爵!”
“孤从前还好奇,究竟要受多大的委屈才能叫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个无用之人。如今开了眼界,倒是觉得他在这里活的每一刻都是受罪。”
他搂过我在怀,眼刀恨不能将所有人千刀万剐,“孤不指望你们这些人能有改悔之意,你们欠他的自有孤来加倍补偿。你们如今如何看待他都无妨,这世上有的人会爱他。”
王妃面上露出难堪神色,比起愧疚倒更像是所作所为被人抖落出来的不快。唯独沈听鸾落了泪,颤抖着唇瓣望向我道:“抱歉……”
“鸾丫头,你闭嘴。”王妃狭长的美眸里生出滔天恨意,她自口中吐出一声极为不屑的讽笑,“若非他在街上闹事,何至于让嘉王府颜面扫地,叫他的阿姊连婚嫁都艰难?”
她似是抓住了什么把柄,一瞬又挺直了玉脊,目光攥住了伽萨,“说来也奇怪,他打的是你们万明的质子,你倒是心胸宽广……”
俄而,她将伽萨死死地盯了一眼,“还是懦弱无能,不知道替兄弟讨一个公道?”
“哟,原来王妃是想替孤主持公道。”伽萨皮笑肉不笑地扯着嘴角,“看来孤还得多谢王妃。”
王妃一怔,不可置信地看向我们二人。
伽萨将我拽入怀中,向她逼近了几步,“不知王妃能否好人做到底,向孤的眠眠磕头认错?”
“你一介蛮王,你大胆!”王妃气得彻底没了贵女的风韵,精致眉眼扭曲得可怕。她拂袖将桌上的茶盏摔碎在地,四周登时飞奔而来几队持剑的护卫。寒光相向,将我们团团围住。
她费了许久的口舌,只是为了拖延时机叫人通风报信。
而伽萨亦不退让,金瞳转了一瞬,口中冷不丁发出一声哨音。屋檐上飞下数枚流星镖,半数的护卫登时血溅厅前。一时间,前厅内人人惶恐。
“王妃是跪还是不跪?”伽萨一步步逼近王妃,沈听鸾上前两步试图代母谢罪,又被王妃一把推开。
她赤红着双目,敛衣跪在了地砖上,眼神仿佛要将我撕碎。
“阿鹤,她也是你的母亲啊。”沈听鸾凄哀地求我。
“我的母亲,早已不在人世。”我亦悲伤地看向她,“阿姊不知道么?”
复而将眸子沉下,目光落在了王妃含恨的面上。她气得浑身颤抖,却不得不将身子伏下在地,口中却低低道:“总有一天,你会因此遭报应。”
“若是我会遭报应,王妃早已被千刀万剐了。” 我换上一副笑靥,俯身弯眸与王妃道,“若是王妃能向我母亲的牌位长跪叩首,就更好了。”
至此,我彻底敛了眸中仅有的温存,直了身子缓缓张口道:“我在王府只长到八岁,从前年幼,犯过许多错。七岁那年冬天,因为我不慎将水珠滴在二哥衣上,大哥便把我推进结冰的水中,二哥又告诉王妃我忤逆兄长。”
“王妃,罚我跪在树下抄家训。”我在厅内缓缓踱着步子,目光在神色百态的一张张面上游移,“那时候我的冻疮磨破了,血糊在纸上,好不容易结疤又扯破了,继续流血。那天,我拿给王妃的纸是浸满了血的。”
半晌,我终于立在了王妃面前。
“从那一刻起,我便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我注视着王妃不甚清明的一对乌丸,她心虚地转过眼睛,“时至今日,我依旧不是这个府里的人。只是从前常常伤心,如今不会了。”
“这世上有人把我捧在手心里,王妃的喜怒、这府上诸人的看法,于我都不重要。”
“你从未唤过我一声母亲,也有脸说自己是嘉王府的公子么?”王妃辩解道。
“母亲?王妃把我当府中孩子看待过么?或是说,王妃将我作人看过么?”我摇摇头,自嘲地笑,“我自认为无愧于府上所有人,只是终究无法被众人所承认。也罢——”
我扯起唇角露出个悲戚的笑容。
“往后,王府只当没我这个人。”
第95章 娇娇
离了王府,伽萨坐在马车中紧紧搂着我的肩,仿佛生怕我跑掉似的。
“我无妨,伽萨。”我望着窗外叹了口气,终究只是摇了摇头。常言道“藕断丝连”,我与嘉王府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终究在这一日潦草地斩断了。说不上痛快,也说不上惆怅,只是多年来心上压着的一道陈伤撕开又结痂,终于有了愈合的迹象。
我徐徐吐出一口气, 垂了垂蒲睫,换上一幅从容淡静的模样,唇畔噙住几寸薄薄的余晖,将话头扯开,“方才那女使碰你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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