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国自古崇尚正统,视与他族通婚诞下的子嗣为异端而折辱之,故而贺加太后虽尊荣非凡,却未曾有过自己的至亲骨肉。而我出自皇室旁支,虽非正嫡,却也受人敬重,称一声“公子”。
可如若我当真是贺加后裔,父王的荣光、母亲的清誉、我的前程,这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我怎么能是,贺加人的后嗣?
“公子,这药再热下去,恐怕药效减退,辜负了娘娘的一番好意。”桑鸠见我蹙眉凝思,又催促一遍。
我心里乱哄哄的,也不愿再多想,端起那盏血腥的汤药,屏着气一股脑儿灌下去,顷刻便觉得体内一股暖流窜过经脉,浑身燥热起来,气息颤颤如一缕袅然的香。
“我去榻上躺一会儿。”我拨开药盏,方才起身便觉得一阵晕眩涌上来,险些栽倒,桑鸠即刻上前扶住我的手臂。
“公子,这……”他欲言又止,柔和的眉眼轻轻拧起,犹豫再三却并未阻止。
他小心地托着我的小臂,仿佛托着什么金贵的物件。然而仅是指尖隔着轻软的衣料摩挲了几下,我的脸上即刻烧了起来。堪堪走到榻旁的这几步路,我身上已然裹了一层滑腻薄汗,整个人抖得厉害。
桑鸠垂着眼睛只装作不知,他是个身体残缺的宦官,自然不知什么是情动。
幼年时,我在雪地里跪坏了身子,太后知道后很是心痛,日日遣人送来补药促我饮下。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嫌我体内混了渊人的血统,才割了自己的血为药引熬制汤药。
圣女之血对常人有滋养调摄之效,于我而言却是要诱发作为贺加王族后人独有的天赋──
惑君王,乱盛世。
当年渊国国力强盛,富庶非凡。先皇有一统九州的雄心,率大军南征北战,对以色惑人的贺加部落尤为戒备。他不顾那时皇后的苦苦哀求,举兵南下血洗贺加王城。
我读过史官所撰武帝本纪,对当年的惨状亦有记述。渊军屠城十二日,贺加人的鲜血染红了整片连绵起伏的山丘,远望去如一片赤海,又似灼烧的焰山。那蜿蜒流淌在枯草间的血,成了太后心里一道疤,经年累月地发烂、化脓、腐臭,终于将她逼成了半人半鬼的疯子。
她是渊国最尊贵的女人,也是最恨大渊的人。
传闻里说她在祭祷中得了神谕,渊国终将陨殁在贺加末裔的手中。她认定我就是那个颠覆大渊的贺加遗孤,竭尽全力想让我助她复仇。
所以她将我囚在宫中、以血养我,让我当皇上身边搅弄风云的祸水。
可惜她算错了,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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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鸠退至竹纹纳锦屏风后,我阖上眼装睡,心底却不平静。
一张柔和娇美的芙蓉面浮现在我眼前,眉如翠羽,口若含朱。她怜爱地望着我,眼下两颗小痣格外醒目。
“鹤郎,莫要卷入是非中去。”那声若莺啼,却字字泣血,惊得我心中狠狠一痛,五脏六肺仿佛被置入了火中,冷汗从肤下洇出。
可我母亲梁夫人分明是京城靖安伯爵府的嫡女,和那远在南境的蛮族有何干系?不过是恰好下睑生痣罢了,兴许我那素未谋面的外祖也有两颗小痣在脸上呢。难不成贺加人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天下就都是贺加血脉了?
我抬手压住胸膛之下剖心般的痛楚,仿佛已经被撕开一道伤口。倏尔一阵寒意自伤处迸发、逆流而上,口鼻之内凝结的血块叫我喘不上气。
手指死死扣入身下锦褥里,我张大了口,脑中仍迷迷糊糊地想着。
再者……再者,圣女血药喝了这些年,除了时而四肢绵软无力、暗生痒意,倒也未曾教会我旁的东西。连只御园的鸟儿都不愿近我的身,可见我着实没有媚人的本事。
我定然是渊国嘉王与京城贵女的子嗣,是渊人皇室的后裔。
断然不会是……不会是……
喉中断断续续地咳出血来,我半刻蜷起身子,半刻又舒展,薄薄胸骨之下一壁是彻骨的寒、一壁是灼人的热,竟是要将我的性命都烧枯了。
恍惚之间,我重又见到那几个迫着母亲上马车的御使。我紧紧抓着她的手,口中一遍遍呼喊着“阿娘”。
“公子!公子快醒醒!”
冰凉的泪滴落在面上,我骤然睁眼,桑鸠白净的脸出现在眼前。
他眼中噙着泪,用丝帕替我揩去口鼻之中不断淌出的黑血。我的眸子顿了顿,往一侧挪去,只见他那只瘦窄纤长的手正被我用力地攥在手里,已经褪去了血色。
我咳了几声,等着血药在体内搅起的痛苦缓缓平息。从前也痛,只是还未有过这般强烈的折磨之感,仿佛将骨都捣碎了,扎进脆弱的脏器里。
她改过药的方子了。
桑鸠低低地抽泣,“公子受苦了,娘娘说这碗药饮过,明后能歇两日。”
他服侍了我许多年,万事尽心尽力,像捧着块易碎的珍宝。可惜我还是不喜欢他,不只因他是太后拨来监视我的眼线,更是因为他长了一张好脾气的脸。每回向太后禀告我的近况后,面对我的盘问,他总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顶着一副无辜的神情,似是我冤枉了他。
起先我还信他三分,以为自己错怪了忠仆,夜里乍醒也总带着些后悔。后来亲眼见他屡次出入八宝殿,只觉得先前的余虑全然喂了兽园里的狗。
“桑鸠。”我盯着他,眼角眉梢都细细地观察了一遍。
他受惊似的看我一眼,随即又立刻垂下了眼睛,细看眼瞳上已重新覆了一层水膜。
我叹了口气,遂换上一副和蔼笑容,缓声问他,“热水备了么?”
“备好了,公子随时可沐浴更衣。”桑鸠闻言松了口气,抬手将泪抹去。
“好,劳你去知会他们一声。”我面上强撑着笑意,眼尾却已低垂。随手胡乱抹了把脸,掌心赫然多了片滑腻的猩红,像秋日里捡的一捧红叶。
我倒是想问他昨日傍晚去八宝殿做甚,却又怕他哭丧着脸出门,叫旁人以为我苛待了太后身边的得力奴才,更怕太后看出我有逆反之心,想要挣脱她的掌控。
或许他对我有着几分真心,却抵不过在太后那的一腔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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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几,桑鸠便带着几个小宦搬着浴桶进来了。
人多眼杂,我隔着屏风,命他们放下东西就退出去,只留了一个长相略有些青涩的小宦近身伺候。
周身浴在热水中,我心情方好些。小宦跪在我身后,娴熟地替我按了按头,以缓解我满身的疲惫。
“容安,”我阖上眼睛唤他,卸下一身装着的愚钝,“你家中父母弟妹近来如何?”
容安手上动作缓了缓,轻声道:“多谢公子关怀,父亲的病已痊愈,家妹的婚事也有了着落。”
“如此便很好。”
“公子是奴的贵人,救命之恩,奴永世不敢忘,愿尽心侍奉公子。”容安停了动作,伏到我面前。
我拢了拢发丝,笑道:“你在宫中得脸些,弟弟也能挣个好前程。”
容安似是怕我误解,又急切地拜伏在地上,“奴是真心想要侍奉公子,不敢别有所图。”
我看着他,无比庆幸自己月前将他从花房总管的鞭笞中救下,又拨了几两银子给他家中办事。太后步步紧逼,对我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而容安这个误入局中的外人,也许就是我挣脱她悉心编织的牢笼的机会之一。
被作孪宠养了这些年,我的身子一日较一日垮。许是真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候,心里也越发盼着从笼中逃出去。纵然一无所有,终归比被献给自己的亲叔叔要好些。
即使不能改变什么,有可信之人在身边也至少能安心些。
容安啊容安,咱们究竟谁是谁的贵人?
我从水中站起身,跨出浴桶,亲手扶起他,“你的忠心我都明白,我也必然不会薄待忠仆。良禽择木而栖,这是你我都明白的道理,只是你跟着我,往后兴许会经历不少险境。”
“容安愿为公子肝脑涂地!”他说着又要跪下给我磕头。我连忙拉住他,生怕他再磕下去把额头给撞破。桑鸠已经隔三差五含泪出门了,若是再来一个面上带伤的,我这苛待宫奴的名声恐怕要被坐实,届时便更加声名狼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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