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横刀(80)
仿佛一切的一切都在凌河的一手掌控,翻云覆雨玩弄旁人于鼓掌之间。
严小刀看着凌河说:“借个电话用用。”
凌河竟然也没问他是否要报警, 或者就是相信他不会报警, 毫不迟疑就将手机给他了。
严小刀不会报警找人捞他,他与凌河之间私人恩怨, 他活该受着, 与任何人无关, 凌河当初报警了吗?凌河那时被他拆了脚踝,竟然还回吻了他……凌河这人永远就是这样。或者说,两人之间一直就是这样,越知己知彼越是煎熬。何况, 他一个响当当的爷们, 绝不乐意让人目睹自己今天这副惨象, 流血流泪都想找个无人的角落,一身伤痕自己咬牙扛着。
他拨通杨喜峰的电话:“峰峰。”
“老大!”杨喜峰这连珠炮的声音从手机里蹦出来,“老大您在哪啊?我们就在码头附近,一直打不通你电话打了几个小时了!您没出事吧?!”
严小刀气息微弱,顿挫着说:“我没事,很好。别找我了, 现在,立刻,都回家去。”
杨喜峰脑子不笨不傻,立时听出这声音咳喘带血:“大哥你怎么的啦?你说话声音不对你出嘛事了你现在到底在哪我们去找你!”
严小刀重重咳了一声:“不准找我!……都回家去,把家给我看好,人一个都不能少,我过几天就回去……你们都给我夹紧了尾巴待家里,都不准出门。”
就在打电话这一分钟工夫,几辆车亮着颇有威慑力的前车灯越过颠簸的山路,也找到这片黑色礁石组成的高地。
电话里杨喜峰突然叫道:“大、大哥,那个是你吗!”
几辆车里纷纷冲下来人,个个儿都是凌河无比熟悉的面孔,互相都认识,正是严总别墅里同吃同住的一班兄弟。两路人当场撞个正着,严家小弟们满脸惊愕难以相信眼前一番惨状。
严小刀横在包围圈中,遍身是血。
双方尚隔一段坑洼不平的山路,却已满眼血红拔枪对峙,严小刀只遥遥扫了一眼,此时因心急发力而汗如雨下,咬牙道:“小王八蛋不听话,让你们回去,都滚蛋。”
杨喜峰扔下手机悲愤地大喊:“大哥你到底怎么了!哪个王八羔子对你下黑手!”
严小刀心里太有数了,这几人完全都不是凌河对手。他不想死,他还想最大限度地保住自己的人,不想区区一晚上就这么被人“团灭”。
他低声不容置疑地吩咐,或者说就是命令:“让开路,现在,让凌先生的车过去。你们敢动一下,别认我当大哥。”
……
严小刀被几人慢慢抬上一辆厢式卡车,塞入车厢后座。毛致秀手下人已经暗地里放轻手脚,当真没想为难他,然而挪动间一阵剧痛从上到下抽打得严小刀几乎哼出声来。他浑身痉挛,大口大口吸气,血水和着汗水从脸上滑落。
他的头缓缓向后仰去,倒下的位置恰好是凌河的大腿,头枕在凌河掌中。
数辆车不疾不徐地从中间一条狭路上通过,扬长而去。窄道两侧站着严宅的弟兄,眼睁睁目睹他们老大被带走了。
严小刀判断是对的,他们的车过去之后,山脚下从不同方向又有几辆神秘黑色厢式卡车紧随而上,一支车队在暗夜里悄无声息地滑过。方才杨喜峰他们所处的境地,就在对方火力包围圈内。凌河一向心机深沉行事缜密,今夜安排应当是没有大纰漏的。
杨喜峰绷不住抹眼泪哭了起来。
宽子在凌河车子经过眼前时眼眶爆红,突然爆发悲愤的吼声。
“为什么!!
“我大哥对你这么好,你害他,你竟然害他!!
“你个忘恩负义心如蛇蝎的东西,你狼心狗肺!!……”
凌河隔着车窗应当是听见了,但没什么表情,垂下眼睫稳稳当当捧着严小刀的头,至少在某一件事上得偿所愿——小刀现在是他的了。
严小刀这样的男人,假若不是此时身受重伤,实在走投无路,怎么可能乖顺服帖地愿意跟他走?断然不会。
他反正被人当面痛骂“心如蛇蝎”都不是第一次了,渡边仰山也骂过。随便旁人怎么骂,他早已能做到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杀伐决断全凭我行我素,不在乎了。
……
车厢哪怕只是轻微的颠簸和摇晃,都能从严小刀眉心和嘴角颠出一串细碎轻微的痛楚。细细的痉挛感沿着一道一道的汗水流经脖颈上的脉络,最后全部汇入凌河手中。
凌河轻轻抚摸他的耳廓,另一只手好像帮他托住胸腹,可能是避免进一步骨折崩塌。
凌河那只左手移到他胸口上,一片明显红肿的颜色与他身上的泥血雨水混合液交相呼应,掌骨突出的地方破皮出血了。毛致秀递了一只滴管粽瓶和消痛药粉:“凌总,抹药吗?”
凌河不说话,冷面摇头拒绝敷药。
毛姑娘翻了个白眼,就没打算劝第二遍,以嗫嚅的口型对身旁同伴说:熬着吧,不敷药,你看不疼死他!
严小刀最后一丝清晰的意识回忆到,他肋骨被袭仰面倒下几乎后脑撞地的瞬间,确实有一只手捞住了他后脑勺,代替他的脑袋撞到嵌有许多凸出铁钉的甲板枕木上……
疼痛不断侵袭过界,超越了他感官能够承受的极限,又因为不断强行压制耗费了太多体力,太累了,逐渐模糊的意识以及一层一层幻觉开始在他眼前作祟。
四面白墙冰冷刺目,麦先生站在那停尸间铁柜子前,青瓷色的皮肤冒出一层白气。麦允良眼神清澈但已无生气:“严先生……我死得惨,我心里冤,我原本不愿以这样惨烈的方式杀死我自己,在所有人面前曝露出我最龌龊不堪、羞耻屈辱的面目……我认识凌河,他欺瞒了你,我十多年前就见过他了!……”
麦允良没有活气的身躯隐入一片寒凉的白雾,他的干爹戚宝山突然跳出来,这么些年沉稳冷静的一张白面也激出猩红色:“小刀我都明白,我都懂!你今夜是故意的,你口是心非,你去赴约根本就不是为我,你是为他,你为了凌河!你一直都在千方百计护他,你瞒着我做了许多事,你贪恋男色不念旧情,你忘恩负义吃里扒外,你今天为什么跟着凌河走,你早就想要背叛我离开我!……”
严小刀额头渐渐发烫,因内心煎熬而十分难受,感到有人抱住他的肩膀,却也只能释放给他十分又一的慰藉,无法让他彻底解脱迷惘和纠结。
戚爷此时被另一人凌厉地一掌推出他的意识,这个人黑眉白面,一双细眼与黑发一齐在暴风雨中飘扬。这张脸突破水雾傲然扑入他的眼帘,美得惊心动魄却又令人心碎。这是凌河,凌河对他说:“小刀,你又心软了,你这人心软还固执,你温存撩拨我却又最终拒绝我。小刀,你对你干爹的忠诚真可谓是执迷不悟至死不渝,顽固不化死不悔改!害我家破人亡毁我一生的人我绝不会放过!
小刀你为什么就不能顺从我
你为什么就不能为了我?
……
严小刀一贯性情沉稳内敛、主意坚定,做事不会首鼠两端逡巡迟疑,在他清醒之时,他都没有过如此深刻的刺痛和纠结。只有在昏迷的一刻,潜意识里压抑在最深层的邪魔外道终于翻了上来,露出狰狞面目叫嚣着侵入他的意识,才让他偶尔曝露出男人最真实的脆弱。
他坚强得太久了,以至于许多人拿他的心不当一颗心,拿他的肉都不当块肉,就以为他严小刀百毒不侵、坚不可摧、能扛泰山,却忽略了他也会伤,他也疼着了,他也会对一个人心灰意冷。
严小刀自从当夜被凌河带走,再到之后的一天,有一大段记忆呈现空白。
也是因为身体虚弱伤重失血,乘车辗转颠沛流离,再加上潜意识里对某些事的抵制抗拒,以及麻药的昏睡作用,他几乎昏迷一天一夜,恰到好处地捱过了手术后伤口最为疼痛的十几小时。
待到再次醒来,他是躺在柔软而狭窄的长条床铺上,稍一偏头能看到双层车窗外面碧绿鲜嫩的枝桠偶尔用梢头轻敲车窗,再飞速划过他的视野,他们竟是在高速奔驰的列车上。
四周干净雅致的环境显示这至少是个头等车厢。他身上盖了厚实保温的蚕丝软被,枕了鸭绒枕,这些可又不像任何动车车厢能提供的标配。过道内听不到卖菜场般的喧闹,没有三教九流扛着大包小包行李制造出的混乱拥挤,凌先生看起来把这节车厢都包下来了。
靠在他下半身顶着他的人,是毛姑娘。一回头发现他竟然睁着眼,毛致秀屁股扎刺似的往前一出溜,那表情分明就是“男人身上都有毒我才不碰”!
毛致秀轻咳一声,润了润嗓音让自己显得温和清脆:“凌先生刚出去了,本来他坐这儿的,我可没有挨着你坐你别误会啊!他让我顶着你腿,床窄怕你滚下去。”
严小刀没说话,用眼神对姑娘表达了淡淡的感激。
毛致秀是个清雅帅气的女子,面如白瓷,柳叶般轻挑的眉眼深具东方韵味,相貌美而不俗,十分耐品。姑娘将头发挽成个髻子梳在头顶,干净利落,穿帽衫和一条低腰嘻哈裤,手腕和后颈有黑色纹身,背影偶尔看着像男孩子。
严小刀忆起那日在红场的一番遭遇追逐战,品评道:“轻功不错,跑的是真快。”
毛致秀其实诧异严小刀竟还愿意跟她讲话,嘴角一翘:“承让了,严先生!”
严小刀即便身受重伤,并且就是在眼前这帮人手里受的伤,他天生不是那种冷淡傲娇或者心胸狭隘的庸俗性情,不会骂骂咧咧,有些事情已经发生,心底柔情也磨光了,他琢磨的是下一步怎么办?怎么解决如何脱身?
毛致秀沉默片刻,没忍住,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上回你误会他了,严先生,从你家房子后面那片悬崖爬上爬下的人,是我,不是凌总……你还因为这个跟他吵架。”
严小刀扬了一下眉毛,显然,凌河在他家装瘸装那么久,总需要有个可靠人物递送消息,因此凌先生只需端坐严总家中每天弹弹钢琴,弹指飞灰间就统筹了全局。然而,他跟凌河翻脸大打出手又何止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因素……
他问:“你还天天爬?”
毛致秀轻振一下肩膀,猫尾巴都翘起来了,骄傲地说:“早晚各一趟吧,凌总只要在露台上,我就上去找他聊个天,就当锻炼身体了。他爬墙不如我,他都下不来!”
“哼。”严小刀冷笑一声,“姑娘您可真行。”
“谁说我下不来?!”那个低沉婉转但带有明显讨伐口吻的声音撞破了车厢内的空气。凌河高大的身形只要一出现,瞬间塞满视觉空间,顺带还吸走了车厢里大部分空气,周围立刻显得闷涩而逼仄。
毛姑娘与严小刀有一搭没一搭闲扯的气氛立时烟消云散,都住了嘴。
凌河目光快速从严小刀脸上滑过,这其实是血色刀光之后严小刀清醒过来头一次与某人打照面。两人紧绷的嘴角都没有主动软化开启互致问候的意思,都不开口,可就瞬间冷场了。
毛致秀一撇嘴,很有眼力价“腾”得就蹦走了,比当初爬墙跳楼的动作还利索呢,蹦到过道另一侧的床铺躺着了,唯恐被喜怒无常的主子爷的毒液溅一脸。一群探头探脑围观重伤号的小伙伴倏地将视线回避开去,但可以打赌这帮人耳朵都没回避。
凌河是骄傲的,永远高昂着头,冷场也不会尴尬。在凌先生的人生词典里,许多形容描述正常人心理状态的词汇他都没有,当然更不会温言软语哄哄人道个歉之类。凌河跟谁温言软语过?凌河为人行事会后悔道歉?
凌河弯腰检视严小刀的右脚,说:“我知道铁轨上颠的厉害,疼,给你打过止痛针,还有半小时就到站,你忍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