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权相想从良[重生](64)
第四日清晨下起了小雨。城中所剩的燃料皆用不了,疏长喻清点着剩下的石块和士兵,眉头拧在了一起。
疏长喻这四日伤口崩开了好几次,又未曾好好休息,便一直发着低烧。到这天早上,冷气袭人,他便隐约觉得头更晕了些。
疏长喻面上却分毫不显。此时拼杀暂歇,攻城失败了的叛军暂时后撤休整,城墙上的士兵们正默不作声地运送着同伴的尸体。疏长喻坐在一片颓败的城墙上,浓郁的血腥气息裹在他周围。
他看着周遭的士兵。此时守备士兵的士气已经低到了一个极点。目光所至皆是残兵败将,不时有哭泣声和哀嚎声落入疏长喻的耳朵。
这些兵,再遭不住一场战役了。
疏长喻面无表情,坐在那其中。城楼上竖着的旌旗已经破了,那破损的布条,在风中呼啦啦地作响。
“疏大人。”湖州知府几日熬下来,像是老了十岁。他声音有些虚,此时也早已顾不上这血腥场面,站在疏长喻身侧道。“守备军将军回来了……兵未借到,他的护卫队一路却受到了好几次截杀,方才回来的……只剩他和余下两人。”
疏长喻嗯了一声,声音沙哑而空冷。
“咱们还能……还能撑几日?”湖州知府问道。
“叛军伤亡近半,但我们也已经损耗了四成的将士了。”疏长喻低声道。“弓箭告罄,其余的守城器具,怕是只能再撑两日。可若是这雨不停……”他抬起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
“一日都撑不下来。”
湖州知府的眼泪顿时落了下来。
疏长喻望着天,叹了口气道:“是疏某无能,护不住湖州百姓。”
“疏大人……”湖州知府哽咽道。“您已尽力了,您尽力了。”他抹了一把眼睛,道。“只可怜湖州百姓,刚过两年安稳日子……”
说到这儿,他泣不成声,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他们守城的这些人,绝大多数都生长在湖州,从未经历过这样血腥的战争。疏长喻是看在眼里的,他看着那些惧怕鲜血、惧怕死亡的人,不得不拿起武器,踏上城墙。
但是,疏长喻却无论如何也救不了他们。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看着城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疏长喻觉得,湖州撑不住了,自己也要撑不住了。
可他却哭不出来。他抬头看着那灰蒙蒙的天空,他突然有种走到绝路,再没什么可怕的那种释然感。他看着天上阴郁压下来的云层,半晌没有吭声。
他暗自做了一个决定。
“郑大人。”疏长喻哑声开口道。“我还需你替我做一件事。”
湖州知府狠狠憋住了哭声,嗯了一声。
“如今,湖州眼看就要守不住了。”疏长喻看着天空,声音平静极了。“疏某不能看着整个湖州城的人就此送死。”
说到这儿,他接着道。“你递消息下去,就说三个时辰后,疏长喻愿入卓将军麾下。这三个时辰,你将百姓和士兵们聚集在湖州城后城门处,只留二百人,携最后的那点弓箭,潜伏在城门两侧。”
听到这儿,湖州知府愣愣地看着他。
“届时,疏某恭迎卓将军,待那卓仁岳入城,便自暗处将之斩杀。无论事成不成,都在那时打开城门,让他们先行南逃,日后如何,再做打算。”
湖州知府震惊得眼泪都停在了脸上。
疏长喻……这是要以自己为饵,换取城中众人逃命的机会。
届时,无论事成与否,疏长喻……都活不了了。
湖州知府一反应过来,顿时痛苦着摇头。
“疏大人,我们还能坚持两日,这雨肯定会停的!”
疏长喻轻轻笑了一声:“那么,两日之后呢?朝廷援军不知何时才来,别的州郡,又调不出兵马。”
说道这儿,他不等湖州知府开口,便接着说。
“湖州死了太多的人了。”疏长喻声音淡淡地说道。“况且这些士兵,多的是不会武功的。届时敌军完全杀上城门,他们没有一拼之力。”
他看向天空,道:“已经有太多人死在疏某面前了。疏某就是铁石心肠,也不能听之任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景牧就出场啦!!!
第72章
留守的两百人, 皆以自愿报名。报名的人远多于二百,可疏长喻却坚持一个人都不多要。
他回了城门阁楼的房间。
他坐在榻上, 平静地闭上眼,想要小憩一会。可说来奇怪,他现在头晕目眩, 可神思却清明得很,一点都睡不着。
他抬手, 想摸一摸腰间那暖硬的玉玦,可仍旧空空如也。
疏长喻在心中叹了一声——若此时, 那枚玉玦再侧就好了。
或者说……赠他玉玦的那个人在这儿,就好了。
也不知景牧到时候听到他的死讯会是什么心情。不过他前世死过一遭, 这一次, 景牧应当能习惯些吧。
这时,房门被撞开了。
疏长喻睁眼,便见门口站着沈子昱。他身上的盔甲遍染鲜血, 此时逆着光,疏长喻看不清他的神色。
“疏大人!”他两步走进来,单膝跪在地上, 喉咙有些哽咽。“您……您不能这么做!”
疏长喻睁眼看向他, 笑叹着摇了摇头:“而今, 没有别的办法了。”
沈子昱咬着牙:“您……已经替湖州做了太多事, 疏大人,您不应该死。”
疏长喻此时虽难受到了极点,但却有种解脱般的快意。他神经紧紧地绷了四天, 如今终于……有个了断了。
疏长喻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人应该死。但若我死能保住湖州大半的人,死得便是值得的。”说到这儿,他又觉得胸前的伤口火辣辣地作痛。他把手放到身侧,拿过了两片□□叶子,放在口中咀嚼起来。
这几日,他便是靠着这些药物支撑着自己残破的身体。如今,几乎已经成了习惯。
沈子昱却是摇头:“疏大人,您不应当为了谁而死。”他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疏长喻,语气不由分说。“还有两个时辰,疏大人,您定要跟随百姓们撤离。”
疏长喻不愿再跟他纠缠这个。他将那□□叶子咽下去,一股酥麻的感觉变逐渐取代了胸口的疼痛。他轻轻喘了两口气,捋顺了呼吸,道:“你父母和妹妹可有安顿好?”
沈子昱咬牙:“知府大人不让我留下。”
疏长喻勾唇笑了笑:“那便正好了。我如今有个事情想拜托你,还望你定要答应。”
沈子昱红着眼看着他。
疏长喻接着道:“你且去我府邸,替我护着两个人出城。他们一个名叫空青,是个十来岁的少年,自小就跟着我了。另一个叫疏寻栀,刚四岁,是我女儿。如今我私人的牵挂,只有这两个人了。你替我安顿好他们,互送他们出城,最好能回京。”
“疏大人……”沈子昱目眦欲裂。
说到这儿,疏长喻他咳嗽了两声,觉得头更晕了。他拿起桌上的纸笔,接着道:“此时时间还多,你一会替我带封信给空青,让他回去以后转交给家母。”
说着,疏长喻提笔开始写信。
可他写了个开头,便不知再如何写。他停了片刻,干脆将那纸张揉成了一团。
“不带了。”疏长喻道。“你去吧,我歇息一会。”
他这幅已经看淡生死,视死如归的模样,落在沈子昱眼里,简直像在撕扯他的心脏一样。
从前疏长喻兢兢业业地治理黄河,大敌当前,又力挽狂澜,甚至救了他一命。疏长喻本就是他偶像一般都人物,如今更是他的救命恩人。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人,简直像是他生命中所追逐的星宿一般。
可是如今,这颗星宿要陨落了。
他咬牙道:“疏大人,今日,我定是要带你走的。我不能白白看你送死。”
疏长喻却摇头:“沈子昱。”他道。“你能逼一个想活的人去死,但你不可能逼一个要去死的人好好活着。”
说到这儿,他勾唇笑了笑:“恐怕你这个年纪的少年,都这般冲动且意气用事。我从前便有个……弟子,那性格倒是与你有几分像。”
说到这儿,疏长喻勾唇笑了起来。
沈子昱抬头看他,只觉得他面上的笑容同往日皆不一样。那笑容温柔里带着点甜,暖而软,像是春日里阳光下的桃花。疏长喻的脸原本是清朗端正的,此时这般笑着,竟有种奇迹般的惊艳。
转瞬即逝,疏长喻又看向了沈子昱。
“但是,大局当前,个人的生死算得了什么呢。”他淡笑道。“若只顾着个人生死,那便会有更多的□□离子散。我身处这个位置上,就当为全湖州百姓负责。”
说到这儿,他垂下眼睛,道:“去吧,替我照顾好那两个人,多谢了。”
雨没停,越下越大。
城墙上已经凝固了的暗红色的血在雨的冲刷下,被一点一点地从城墙上洗了下去。那雨落在血渍上,溶在一起成了暗红,在城楼上积起了水红的小水洼。
城楼上破败的旌旗贴在了杆上,散落的武器盔甲却在雨水的冲刷下愈发明亮了。
距他们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时辰。此时湖州众人已被聚集到后门处,疏长喻身侧一个人都没剩下。原本终日厮杀声不歇的湖州城墙,此时寂静得只剩下风声雨声。
他撑着沉重的头颅闭了一会眼,只隐隐约约听见了兵戈之声。那厮杀声和他耳中的嗡鸣响在一处,幻觉一般。
片刻后,他勉强睁开眼,从旁侧拿了一把油纸伞,推门出去后撑在头顶。
一开门,外头原本幻觉一般的厮杀声顿时大了起来。疏长喻一愣,便在有些昏花的视线中,看到了那样的场景——
银甲红缨的海洋,从叛军后头涌上来,杀得其阵脚大乱。其中有一身着玄甲,身后暗红披风猎猎作响,头戴红缨之人,胯一匹黑马。携着一队人马,以手中陌刀杀出了一条血路,直奔湖州城。
疏长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定了定睛,纵然隔着厚厚的雨幕,他也隐约认出了马上手持陌刀的那人是谁。
……是景牧。
纵然三年未见,纵然那人厚重的盔甲挡住了脸,但是疏长喻一眼就认出来,这人是景牧。
他无意识地松开了手,连油纸伞落到了地上都未曾察觉。他定定地看着城墙下,接着理智尽失了一般,转身冲下了城楼。
那楼梯上雨水和血渍混在一起,疏长喻此时头重脚轻,双腿无力,几次险些滑倒,狼狈地扶住一侧的扶手才勉强稳住身形。他在城楼下站定,声音虽沙哑,但早没了方才的淡漠和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