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春(14)
连稳婆都动容了,王妃却恍若未闻,精疲力竭后的面容异样的平静,闭着眼睛,喃喃了句什么,谁也没听清。
一场惨烈的生育,王妃的身体从此垮下来,再没养回去。此后十余年,她极少在人前露面,除了年节时入宫请安,大约只有安国公府亲近的人上门时才能偶尔见见。虽然王府里人口简单,可每日里依旧千头万绪,多少事务。怜她体弱,皇后特指了一个积年的老嬷嬷过来,与王妃的陪嫁嬷嬷一起,帮着打理日常事务,让她可以好生将养。
卸了俗事烦扰,青春少艾的裕王妃,除了养病,将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照顾小世子身上,其余的,便悉数沉寂在了佛堂里。
青灯古佛,古井无波。
一年、两年、五年、十年……裕王四处征战,所向披靡,终成国之利刃,人也变得越来越沉默。
很多人都说,王妃常年缠绵病榻,王爷却依然与其相敬如宾,对岳家也多有照拂。所以,纵然缠绵沉疴,王妃的命却是顶好的。这些年来,虽然宫里也曾赐下两个侍妾,正当壮年的王爷终日泡在军中,简直不近女色,王府里始终只有一个女主人。加之小世子渐渐长成,品格风范无可挑剔,于是王妃的倚仗又多了一重。
年华流转,传说中的裕王妃已成京城贵女们闺中窃窃的传奇。
“我上次带回来的老参呢?嬷嬷找一找,切了来配药。”
送走太医,裕王对拿着方子正打算送去抓药的许嬷嬷吩咐道。
“是。”福了个礼,许嬷嬷利索的去了。
“今日可有觉得好些?”他转头,注视着黄檀百子雕花大床上的单薄的好像风一吹就能飘走的女人,他的妻子,心底叹了口气,放缓了声音询问道。
“妾身很好,劳王爷挂心了。”无论在什么境况下,王妃永远都是不慌不忙娴静淡定的态度。
相敬如宾,抑或相敬如冰?裕王嘴角扯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
他转了话题:“欣儿听说你身子不适,已经在路上了,大约再有三五天就能回来。”
对方黯淡的双眼闻讯霎时亮了起来:“欣儿快回来了?”
“嗯。”裕王有些恻然,小心的坐到床前,替她掖了掖被角,“儿子在外表现很好,你教导有功。快些养好精神,别让他回来担心。”
王妃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欣儿是个好孩子,对不对?”
看着她淡白枯槁的脸,裕王沉默了半晌,然后轻轻说:“是,比我当年强。”
“王爷天纵英才,欣儿若能学得七分八分,妾身已经很高兴了。”王妃喘着气,有些艰难的回应着他的话。柔顺的,客气的,体面的,疏淡的,十余年如一日。
裕王压抑着胸口的憋闷,最后只得淡淡吩咐几个贴身侍女:“好生照顾王妃。”然后径直回到书房,重新批阅之前的资料。
有很多年,他一直以为,所谓夫妻,就是这样子的。
男主外,女主内,尊重客气,相敬如宾。当年多少人眼红陈家小姐嫁入王府,其实,也有不少人羡慕他娶回贤妻。娶妻娶德,纳妾才是纳色。
他的妻子把一切都打理的妥妥当当,让他没有后顾之忧的在外征战经年。这份情,他记着。他尊重她,维护她女主人的体面与权力,并且,努力洁身自律。
男人的激情,其实有很多地方可以发泄,例如战场。
一晃,这么多年。
直到……有人对他说,阿泠心悦王爷,虽百死亦不悔。
原来,当你真心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眼睛里是会发光的。那个漂亮的、纤细的孩子,脸上毫不掩饰的写满眷恋,眼底满是超越年龄的脉脉深情。他这样小心翼翼的、患得患失的看着他,仿佛他就是他的天地,离了他便无法呼吸。
原来,被一个人真心喜欢,是这样子的。
年过而立,他方才醍醐灌顶。
数日后,风尘仆仆的小世子回到王府。
“见过王爷。”
漠北风霜浸染下,启欣又长高了一截,戴头盔着胄甲沉着脸不说话时,乍一看往往唬的几个老兵差点脱口喊王爷。
裕王看着自己的儿子,默然片刻,然后继续低头看兵书,口里淡淡道:“换件衣裳,洗漱一下,去看你母亲吧。”
“是。”
啪的行了个军礼,小世子转身就走,毫无留恋。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估算着母子俩应该诉过别情了,裕王这才动身来到正院。
由于王妃常年养病,二人分卧多年。行至门前,早有如云的丫鬟婆子们忙不迭上来请安,又殷勤的打起帘子。两个过来侍奉汤药的妾室则怯生生的在一旁行礼,柔柔媚媚莺声燕语的喊着王爷。他摆摆手,让她们都退至外间,然后自个儿走进王妃卧室。里头两人已经听到动静,一个肃然起身立到一旁,另一个则慢慢擦拭着眼角泪渍,面上重新恢复一片娴雅之色。
他咳嗽了一声,低声假斥到:“一回来便惹你母亲伤心!”
启欣微微把头拧到一边,没有出声。
王妃微笑着慢慢说:“欣儿长大了,晓得克己立身,知道家国天下,妾身很是欣慰。”
顺着着话题淡淡接了几句,又没话说了。裕王垂下眼帘,默然半晌,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推说还有军报要看,嘱咐妻子好好休息便走了。
他一走,房里气氛立刻稍微松了下来。
启欣重新坐回母亲床前脚踏上,握着她的手,侧下`身子将脸贴上去,不说话。
“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孩子气。”王妃笑了,努力抽出手来,一下一下轻抚他的头发。
“便是到了八十岁,母亲跟前,儿子永远是小孩子。”启欣把脸埋进她手心,有些闷闷的说。
王妃慢慢红了眼,许久,才轻声道:“好,母亲一定活的久久的……”
“你与你父亲,是怎么了?”王妃轻轻用手指梳理着儿子的发梢,口中忽然发问。
手下的身体微微震动了一下:“没什么。”
她笑了:“跟母亲也不能说?”
“……”启欣犹豫了很久,天人交战,终于艰难的挤出几个字,“儿子……喜欢上一个人。”
“嗯。”王妃的声音依然淡淡的,没有丝毫波动,纤瘦温暖的手指依旧一下一下的安抚着明显有些不安的儿子。
启欣仿佛镇定了点,沉默一会儿,轻声道:“他……只把我当朋友。”
王妃的手指稍稍凝滞了一下,然后有些不确定的问道:“那姑娘,心仪你父亲?”
启欣没有回答,只把脸埋的更深些。
王妃沉默了。能这样大胆与男子相知相交的,要么是番邦蛮夷,再不就是风尘烟花女。以裕王父子的身份地位,前者的可能性更大,可是没听说过他们行军那一带,哪个异族有适龄贵族少女、又能与大周军队高层有所接触的……
她身体极虚弱,想多一些就不免吃力,开始头晕,只得罢了。
拍拍儿子的手,王妃有些喘的安抚他:“情之一字,在乎两两相悦,说不得,一个缘字罢了。欣儿万不可因一时失意就钻了牛角尖,更不可因此就与你父亲生分了。你是他最钟爱的儿子,唯一的继承人,若为了个女子就龃龉了,你父亲口上虽不说,心里该多伤心啊。再说,天涯何处无芳草,我儿这样出色,大周多少好姑娘愿意嫁作世子妃呢,来日掷果盈车,只怕挑花了眼。”
一向平静淡然的母亲仿佛对父亲的韵事无所反应,反倒开起了自己的玩笑,启欣有些吃惊的抬头,仔细看着她,菩萨一样的脸,一如既往的柔和,没有丝毫裂纹。
他有些不确定:“母亲……不生气?”
“生气什么?”
启欣不语,默默垂下了头。半晌,又问:“母亲……可曾有过喜欢的人?”
这绝对已经超出正常的母子间对话的范畴了。甚至,对于一个处在这样身份地位的女人,这样的话问出来就是巨大的冒犯。
王妃有些爱怜的抚摸着她的儿子,她唯一的儿子,年轻的,刚刚开始体尝人生百味的儿子,笑的意味深长,慢慢的、安抚的说:“这个啊……母亲在闺中,就仰慕你父亲的英名了。”
22.
几日后,卫小侯爷才知道启欣回来了,知道的时候,人已经到了跟前。
自认为大周天字第一号体贴的亲娘的福宁公主,借着儿子的名头,把小世子约来了公主府,想着让两个孩子“一笑泯恩仇”,化了那点子不知道是啥的心结,重新恢复要好。
当卫泠在芙蕖院接到传话的时候,整个人都傻了一下,然后心脏开始狂跳,激动喜悦之情喷涌而出,有些手足无措的丢下书本,也不顾身上只穿着皱巴巴的月白色家常棉布薄衫,拔腿就往外奔去。
“爷,好歹换了见客的衣裳!”青檀澄心拧着小脚根本追不上,简直愁死了。
气喘吁吁奔至庆禧堂前,他脚下忽然如灌了铅,迈不动步了。
“琥珀姐姐,阿欣来时……神色如何?”一手搭着门框,立在大门前,小侯爷忐忐忑忑纠纠结结的,低声问传话者。
“回爷的话,世子爷一来奴婢就被打发过来唤您了,因此也没怎么瞧见。就瞥到了一眼,脸上带着笑,挺和气的模样。”
卫泠不得要领,心中犹自七上八下,深吸一口气,咬咬牙抬脚跨过朱红的门槛。
家常待客的偏厅里,启欣正带着谦逊恭谨的笑容,陪福宁公主说话,大丫鬟碧玉和珊瑚亲自侍奉茶水,几个小丫头则有的打扇,有的添香,总之一派安详和乐的气氛。
卫泠站在门口,怔怔看着他,启欣高了,瘦了,也黑了。身穿牙白色长衫,下摆用碧色丝线由疏至密绣着翠竹,一举手一投足,却比原先那个温柔的贵介公子更多了些铮铮然金戈之气,那是战场上才能洗涤出的锋锐。
他忽然有些鼻子发酸,张了张嘴,竟发不出声音。
“阿泠,在门口愣着干嘛,还不快进来!”福宁公主终于发现了宝贝儿子。
启欣身形微微一僵,然后一点一点转过头来,眼睛落在他身上便再没移开过,眉心抽搐,握着椅子扶手的双手骨节迸出,半晌,终于立起身,面无表情慢慢行礼:“启欣见过安乐侯。”
卫泠的眼泪刷的就掉了下来。
“哎,这是怎么了!”福宁公主慌了神,掏出绢子有些脚步凌乱的赶忙上前。
卫泠早已自己胡乱抹过,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睛,勉强掩饰道:“母亲,没事,儿子这是……许久不见阿欣,一时欢喜的。”
启欣仍然沉默的看着他,目光中藏着不为人知的痛楚。看着他的眼泪,忽然觉得指尖有些发烫。他记起那个呵气成冰的漠北冬日,那个瘦的有些支离的身影,他摘下他睫毛上的一滴泪,指尖一捻便成冰。
福宁公主拖着他的手,把他按到小世子对面的椅子里。虽然心疼,可是瞧瞧两人的情形,心里判断问题多半出在自家宝贝儿子身上,定是把人得罪了如今又后悔了。
脑补完毕,越发觉得自己这和事佬做的应该。当下对启欣笑道:“阿泠这孩子从小娇气,心地却是好的。若是不防头哪里做错了,阿欣就当看在姑祖母的面上,咱们不跟他一般见识,啊?”
长公主这话一出,启欣坐不住了,忙起身恭谨道:“姑祖母言重了,一切原是启欣的不是,与阿泠无关。”
福宁公主侧头瞪了卫泠一眼:“看吧,我就说阿欣是好孩子,还帮你开脱。”又对着启欣道:“好啦,我也不管你们什么对呀错的,都别再提了。俩人不许再恼,再恼我就恼了。”一面回身吩咐碧玉:“送阿泠和世子爷去芙蕖院,把先头春和楼送来的点心包上,庄子里前儿送来的西瓜也一块儿送去。”
碧玉福身称是。
又嘱咐卫泠:“好生招待阿欣,不许再淘气!”转头笑眯眯看着小世子:“阿泠要是欺负你,好孩子,告诉姑祖母,我替你教训他。”
启欣脸上表情,没法形容。卫泠则想说什么又咽下去了,垂着头不作声。福宁公主皱起眉头,怒其不争的瞪他一眼,指挥着碧玉把人塞芙蕖院去了。
“……坐。”卫泠讪讪的,有些不知所措。
青檀澄心奉上茶水果盘,卫泠偷偷抬眼看了一眼启欣,对方神色如常的坐入客位,太如常了,所以更不正常。
他偏过头,轻声吩咐:“我与世子爷有话要说,你们都下去吧,没事勿来打扰。”
“是。”二人一福身,带着几个小丫鬟退下了,顺手掩上了门。
启欣看他一眼,依旧没说话。
卫泠咬咬牙,只得端起茶杯,没话找话:“今年头一拨的云雾茶,阿欣试试口感如何?”
启欣顺从的喝了一口,然后客气的抿了抿嘴角:“很好,谢谢。”
卫泠稍有些松弛的笑笑,将面前的缠枝玛瑙碟子往他面前推了推:“前儿春和楼才送来顶好的芙蓉酥,阿欣尝尝?”
启欣表情霎时有些恍惚,去年的场景一下子汹涌至眼前,眉飞色舞的精灵般的少年,抓着他的手就往外跑,嘴里嚷着一模一样的话……他看着面前清瘦的、有些怯生生望着他的少年,忽然心痛如绞。
“阿泠……”他喃喃,再维持不住刻意的面具,眼眶慢慢红了。
“阿欣!”卫泠有些惊慌,手忙脚乱的扑上来,来不及找帕子,揪起袖子就往他脸上擦。
“阿泠!”启欣忽然一把抱住他,箍的死紧,紧到卫泠简直喘不过气来,后背磕上一串硬硬的东西,隐隐发疼。
那是,当初他送他的楠木手串。
他说,今后我日日带着,吃饭睡觉也不拿下来。
卫泠挣扎了一会儿,不动了,任由他抱着,表情有些奇怪有些飘忽,许久,终于闭上眼,一颗眼泪滑落眼角。
他抬手,轻轻抱住了他。
启欣浑身一震,缓缓拉开他,凝视他的脸,卫泠嘴角挂着微微自嘲的笑,眼神空洞茫然,视线焦距不知飘向哪里。
“阿泠……”启欣低下头,笨拙的、焦灼的、重重吻上了他的唇。
卫泠再次闭上眼,又一颗眼泪掉了下来。终于,无声的回应起来。
“爷,顾嬷嬷来了!”门外传来青檀小心翼翼的声音。
房里的两个人像忽然被撞破奸情似的,猛地一把分开,各自有些凌乱的后退两步,跌坐回主客位上。
卫泠双手抹了一把脸,有些颤抖的举起杯子喝口茶,深呼吸,自忖稍微平静些了,这才开口道:“进来吧,什么事?”
“我的小爷,针工局的供奉来了,要给您量身呢。”顾嬷嬷笑着跨进门来,话里掩不住的喜气。忽然看到两人有些尴尬的表情,以及各自红红的眼睛,愣了一下,随即不由失笑:“哟,两位小主子,这是怎么啦?”
卫泠咬着唇,脸色涨红,不说话。启欣则抿紧了嘴唇,也是一声不吭。
顾嬷嬷转了转眼珠子,还以为两人互相对陪不是哭鼻子呢,当下也不说破,只笑着上前道:“我的爷,快跟我走吧,让宫里来的供奉等久了不好——专门指了针工局来给您赶制袍服,这可是国公爷都没有过的体面呢。”一面又对着小世子笑道:“世子爷您也一起,帮着掌掌眼?”
启欣已经控制好情绪,当下挤出笑容道:“好大的阵仗,阿泠是有什么好事么?”
“世子爷有所不知,咱们小爷在皇上跟前儿表现的好,得了皇上金口玉言,要入仕啦,这不,连官服都帮着想到了呢,真真是皇恩浩荡!”顾嬷嬷喜滋滋的一面说,一面冲着皇城方向做了个膜拜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