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春(2)
阿弥陀佛,原来古人出门是这么麻烦的一件事情!
宅了两年,他出门的次数一只手数的过来,多半还是跟着他娘进宫拜拜年吃吃饭什么的,一百样不用管,跟在母上大人裙子后头低调装斯文装鹌鹑就行。
这还是小侯爷头一回自己出门做客呢。上到福宁公主下到管库房的婆子,从正院到他自己的院子,上上下下简直兢兢业业如临大考。
那辆翠盖璎珞车的垫子有点旧了,坐起来会不会不舒服?可是华盖八宝车内里窄了点,怕局促了爷呢。
赶车的派哪个?人和马都得挑性子稳重的!
虽交五月了,到底有风,带刻丝披风还不如带蜀锦的。
点心呢?现去春和楼下单子是来不及了,市售的又入不得口,少不得让正院的小厨房赶紧开工,只拣那不太费工夫的精致小食做几样出来,摆好碟子装提篮里带上,预备小爷路上垫口。
路上的茶水呢?前儿宫里赏下新鲜的白毫银针,收到哪里去了?
派谁跟着?外书房俩小厮青皮猴子似的,当不得用。少不得让管家跟一天?府里且让二管家暂盯着算了。
……
卫泠脸都绿了。小爷就是出个门子,顺便勾搭勾搭男神,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吗?前世他也算富家少爷,出个门带保镖那种,也没折腾成这样的。
心下烦躁,他挥挥手:“不带不带,都不带!累赘死了!”
“孩子气!不带怎么行,”福宁长公主爱嗔的白他一眼,“不说家里上下不放心,你到底是身上有爵位的,太轻便了看着也不像话。”
“是呀我的爷,您向来孝顺,就别在这起子小事上让公主担心了!”他娘身边头号心腹顾嬷嬷也苦口婆心。
卫小侯爷哑口无言,除了乖乖服从别无他法。
说实话,到底是天子脚下,街市还是很热闹的。对于前世因身体缘故很少出门只偶尔逛逛名店的卫泠而言,车外头的场景充满了喧哗、熙攘,有种红尘俗世的喜气洋洋。他手搭着窗帘一角,目不转睛,简直忘了放下。
忽然,只听车夫一声长吁,勒紧了马,车子猛的一冲,惯性之下卫泠整个人朝前一扑,额头恰磕在了门角上,登时有些犯晕,瞬间便辣辣的疼起来。
原本坐外面的管家紧张的探头进来:“爷,没事吧?”见他这番情形,急唤随行的小厮从后车上取了油膏来替他揉摩消淤,一面扭头怒斥车夫:“混账行子,怎么赶的车!主子若有个好歹,你有几个脑袋也不够赔!”
车夫先头还小声分辨一句“差点撞到人”,后面见到卫泠撞了头,吓的哑了,低着头老老实实挨骂,抓缰绳的手开始抖索。
天爷,自家小主子两年前可不就是伤了头!
一番鸡飞狗跳的折腾,卫泠缓过气来,最疼的一阵也过去了,忙唤住管家:“顾伯,我没事,你别骂他了。”一面顺嘴又问:“怎么回事?”
管家本沉着脸训话,见他询问,便转了脸色,缓了口吻恭恭敬敬道:“回主子的话,前头冷不防有个小娃儿跑出来,这妇人”手一指路边抱着孩子哆哆嗦嗦跪趴在地上的妇女,“跟着冲了出来,这奴才便勒了马。惊了爷,老奴有罪!”
卫泠看向那小孩子,不过两三岁模样,被妇人半搂着压扑在地上,想哭又被捂着嘴,母子俩看着实在可怜,心下很是不忍。他骨子里并没有习惯这等级森严的世界,前世的认知使他认为人生而平等,每个个体都应当得到应有的尊重。
揉揉犹自疼痛的额头,卫泠平心静气的说:“他做的很对,没伤到人就好。”一面又转头问那对母子:“可有磕到碰到?”对方见冲撞了贵人车驾,早吓得哆哆嗦嗦,哪里还晓得回话,只一味磕头不停。
叹口气,卫泠叫小厮抓了两把果子糕点给那孩子,随即吩咐管家:“顾伯,咱们走吧,别耽搁了,教周围看热闹的人也都散了。”
老管家有些感动:“小主子可真是菩萨心肠!”
卫泠失笑,摇了摇头,放下了车帘。
这么一耽搁,到裕王府便迟了些。高檐朱漆瑞兽镇守的王府大门前,早已候了多时的管家模样的中年人,立刻满脸堆笑远远就迎了上来:“哟,怎么竟是您老哥哥亲自来了!”一边招呼一边与顾管家亲热寒暄起来。
福宁长公主身份高贵,位比亲王,顾管家身为长公主府大管事,等闲人士想巴结上也是不容易的。不过面前这人乃是王府大管家,他当下也是客气非常,拱了手:“小主子难得出门,公主这不是不放心么。”一面又想到刚才的纰漏,心里不由有些烦躁。
张管家笑道:“知道侯爷点了头过来,可把咱们小主子欢喜的,今儿宫学都告了假,亲自打点吩咐上下好生迎接服侍呢——方才里头还打发人出来问到了没……”
一行说一行上来,欲亲自服侍卫泠下车。冷不防身后冲上来一个人,只将他挤到一边,张管家踉跄一下,还不及发火,定眼一看:“哟,小主子,您怎么到外头来了!”
小世子只一径上前,小心的撩起帘子:“阿泠?”
卫泠一路被颠的有些犯困,在里头闭了眼迷瞪。忽然眼前刷的亮了,听见有人唤他,便迷迷糊糊半睁不睁的:“啊?——”
小世子忍着笑,轻声道:“到了,醒醒,我扶你下来。”
卫泠依旧迷迷糊糊的伸手过去,对方小心翼翼的握住,忽然手上力道变大,他不由哎哟一声,只听得对方的声音沉了三度:“手怎么回事?还有额头?!”
见他吃疼,小世子忙松了手,改为扶住他手臂,小心的护他下了车。扫一眼周围的奴才们,冷了脸,却不好对公主府的仆役们发声,只得忍了。
不明白他为何忽然不高兴,卫泠只得好声好气的掩饰:“路上犯困,不小心磕了一下,阿欣莫笑话我呀。”
小正太看看他,欲言又止,呼了口气便拉着他往里走。身后众人忙不迭跟上。
王府是典型的五进大宅,附带花园和后院。虽是以亲戚的名义上门,顶着侯爵的头衔,卫泠到底还是被引到待客的正堂吃了盏茶,世子爷亲自服侍的妥妥当当。
抿了一口,新茶特有的清苦甘香馥郁而来,可惜他不好此道,前世更是只喜欢气泡矿泉水,如今说不得入乡随俗了。
有一搭没一搭的用碗盖撩着浮沫,卫泠看着小世子笑道:“论理,都是极近的亲戚,可惜前些年我身体不争气,甚少出来走动,只怕生疏了。如今王爷与阿欣这样亲厚照拂,我心里很是欢喜呢。”
小世子闻言一笑,初见棱角的五官顿时柔和下来:“侯爷这样客气,倒叫启欣惭愧了。”
卫泠看着他,忽然扑哧一笑:“你不觉得这样子说话怪累的——都是这地儿招的,让人不由自主一板一眼起来。”偏过头想想,又问:“王爷可在府里?我去问个安。”
“却是不巧,今日本是休沐,听说你要来,原说要好生招待的。谁知早起宫里来人给唤了去,午膳也在里头用的,看情形不到宫门下钥是回不来了。”
卫泠一腔子热情顿时熄灭大半,面上却不好带出来,只得勉强笑道:“那还真是不巧了。”静默片刻,强笑道,“前儿府里理库房,翻出一件旧物,不知哪一国进贡的马鞭子,拿牛筋混了金丝和天蚕丝编出来。你知道,我们府里都是懒怠人,这样的物件白搁着也是浪费,若是能挥在王爷手里,也算是物尽其用了,只不晓得王爷会不会喜欢。”
顿了顿,又道:“还有对血芝,是给王妃的礼,据说益气补血是极效验的。我不方便入后宅,烦劳你回头帮我问安吧。”
启欣口中道谢,一边吩咐丫鬟续水,又问他饿不饿,吃不吃点心。
卫泠摆摆手,又道:“我见了你的帖子,字写得真好,因此自作主张挑了本碑拓给你,简薄了,别嫌弃啊!”
小世子笑的很温和:“我一定喜欢的。”言毕,微微红了脸。
卫泠有些诧异的看他一眼,也没多想,只觉得这小孩性格家教都挺好,就是腼腆了些。
一时茶毕,启欣有些试探的问他:“阿泠,你既是带了伤,咱们今天的骑射是不是先缓一下,等养好些再说?”
“这点子小痕迹……”卫泠失笑,不过反正男神不在家,他也没了兴致,便也无可无不可了,因点头道:“听你的吧。”
“既这样,且随我各处逛逛,好歹来一趟。王府的园子虽跟公主府的景致没法比,阿泠就当出来散散心吧。”言毕,起身理了理袍子,随口吩咐随从出去着人预备一应物事,自有下人去招呼女眷们回避不提。
不过一忽儿功夫,先头随从便来回话,道是已预备妥当。启欣便上前邀了他一道,悠悠然漫步而出。
裕王府的花园是皇家格局,以大气取胜,比起公主府的精细雅致又是另一种姿态。启欣口才好,一路陪伴着,时而闲闲聊上两句,使人只觉如沐春风。卫泠原本兴趣缺缺,不过碍着情面应承一二,慢慢的也被引发了趣味,不多时两人便有说有笑起来。
一路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启欣低声问他:“累不累?我叫人在前头亭子里备了茶点,咱们临水而坐,歇一歇可好?”
卫泠对他抿嘴一笑:“客随主便。”他越来越觉得这个小大人的一样的世子爷挺讨人喜欢的。思绪忽然飘开去,前世他因身体的缘故,被家族当做继承人培养的是他弟弟,也是从小就被打磨的小大人一样,走一步看三步的,反倒是自己这个哥哥,随意任性的多……
“阿泠?阿泠?”
“啊?……”卫泠魂兮归来,发现启欣已亲手执壶为他斟好茶,连忙道谢。
“想什么这么出神?”启欣一边举止优雅的往壶中续水,一边随口问道。
“没……没什么。”卫泠努力压下前尘往事的汹涌与惆怅,掩饰的笑笑,转移话题:“阿欣还懂得茶道?当真多才多艺。”
启欣正要说话,忽然传来一阵银铃似的笑声,不由微微皱眉。明明吩咐下去不要放人来打扰的,谁这么大胆子?视线往庭外一扫,眉头更紧了三分,却又倏忽散开,面上仍旧一片云淡风轻。
片刻间人已近,他这才闲闲起身:“表姐今日好兴致。”
卫泠努力回想之前做的功课“男神家庭状况”,男神十六岁成亲,王妃是安国公陈家的嫡长女,翌年便诞下世子。可惜难产伤了身,此后再无所出。裕王府人口简单,并无侧妃,仅有的两名侍妾还是世子册封数年后,为绵延子嗣计,由皇后出面赐下的。男神常年在外打仗,这些年来也仅仅添了庶子庶女各一名,都才四五岁的样子。
所以,小世子口中的这位“表姐”,多半是陈家女了。
当着外人,他倒不得不端着点身份辈分了。也不起身,只微笑看向启欣:“这位是?
后者还未来得及回答,那少女已笑吟吟上前行礼,身后两个丫鬟束手垂敛侍立亭外。
“小女陈氏,见过安乐侯爷。不知侯爷与世子在此清谈,喧哗冒犯了,还请侯爷宽宥。”垂首敛眉,规矩步伐一丝儿不错。
卫泠偷偷瞥了小世子一眼,抿嘴笑了:“哪里,却是我来扰了你们。”又试探着对启欣问道:“仿佛记得你家王妃有两位兄长……”
“这是我大舅父的次女。”启欣淡淡解释,一面又吩咐随从重新布置座位,预备茶盏。
卫泠点点头,那就是安国公府的长房嫡女了,怪道有这个底气。随即想到,人家表姐表弟莫非原本计划看水看花看星星的,被自己一来给搅和了?不由有些心虚,脸上笑得越发和蔼,随手解下腰上玉佩,故作老成道:“论理我也算是长辈了,仓促之下却无预备表礼,一个小玩意,陈小姐拿去随便赏人吧。”
启欣打趣:“既是长辈,侯爷可还欠我一份见面礼呐。”
卫泠瞪他一眼,忍不住笑了:“你,没有!”一面却撸下了手上楠木串珠:“呐,清华寺主持亲自开的光,在佛前供了九九八十一天的,不许糟蹋了。”
启欣咧嘴一笑,接过那还带着体温的佛珠,顺手戴到腕上:“岂敢岂敢,今后我日日带着,吃饭睡觉也不拿下来,可好?”
陈家小姐有些诧异的看向他,仿佛头回见到这样和颜悦色说笑打趣的世子爷。
抬头看看天色,卫泠收了笑,诚恳道:“天色不早,今日也扰了你大半天,我得回去了,迟了怕府里惦记着。”
启欣其实已经备了私宴,有心挽留,一则外人在不方便,二则知他说的是实话,安乐侯出门一趟,公主府上下大约都紧张着呢,人回去才能安心。因此客套了两句便不虚留他了,一路又亲自送他出门上车,眼看着走远了才默默转身。
4.
却说卫泠一行车马踏上回程,顾管家吸取来时的经验,将随行的八个健仆平均安排在主人车驾四周,后头是小厮的跟车压驾,一路小心,只求太太平平回府交了这趟差。眼见一路顺畅,估摸着就剩一炷香工夫的路程了。老管家暗地里松了口气。
行至朱雀大街,忽然有飞骑自前方疾驰而来,马背上形貌剽悍的异族人一掠而过,后面跟了五六骑,口中哦哦叱叫,马蹄带起大片扬尘,众人纷纷挥袖掩面。
“哪来的蛮子,竟敢在官衙大道纵马!”顾管家小声怒斥了一句。
忽然,比这更坏的事发生了:马受惊了。
按说公主府用的马匹都是经过特殊调教的,等闲惊锣也不能扰其心志。可这回却是被扬起的碎石弹中眼睛,顿时惊叫起来,前蹄跃起一阵乱踏,连带着另一匹也受了惊吓乱窜起来,车夫和几个仆人竟都控制不住,车厢被拖得东摇西晃,卫泠在里头被乱砸一通,眼看情势危险之极!
千钧一发的当口,忽闻一声大喝,从天而降一个黑色身影压在起初受惊的马背上,一把抢过缰绳死死勒紧,马被勒的前蹄悬空哕哕嘶叫,挣扎了片刻,最终口吐白沫败下阵来,伏在地上喘息不止。
头昏沉发散乱的卫泠这才挣扎着从车里探出身来:“多谢援手……”
一句话未说完,只听顾管家气呼呼质问:“你们是什么人,可知天子脚下在官衙大道纵马,该当何罪?惊了贵人,更是万死难辞其咎!”
原来这人正是前头一骑绝尘的异族男子。眼看惊了人家的马,便回身施救。
只见这人毛发极盛,一脸络腮胡,看不出年纪,两只眼睛精光四射钉牢了卫泠:“你叫什么名字?”竟浑然视众人如无物。
这人的眼光像狼一样。卫泠下意识的避开他目光,定了定心神,方才道:“这位壮士,看模样想来是北戎人士?既来到大周,还请知晓此地的规矩。须知京城乃天子脚下,街市纵马至伤人者,依律可判流徙。我劝壮士约束属下,以免来日招致更大事故。今日`你惊了我的马,不过也救了我,咱们就当扯平,你走吧。”
“主子!”老管家急了。
男子却仿若未闻,进一步欺身上来,一手就挥开阻挡的健仆,咄咄逼人压到面前,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你叫什么名字!”
“放肆!”卫泠勃然大怒,伸手去打开他的手,却反而连手都被夺了去把玩,只听对方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好烈的性子,我喜欢!”
主辱臣死。老管家黑着脸一挥手,公主府的健仆们纷纷提了棍子上前,竟全不是对手,三两下就被对方的五六个下属制住。
卫泠气的浑身颤抖,喝到:“顾伯,着人去五城兵马司,把他们指挥使叫来!”
“拓跋闳!”
忽听得一声怒斥,转瞬间一柄银色长刀呼啸着劈下,异族男子霎时侧身避过,同时抽出腰间弯刀挥手一格,当的一声金属相击,火花四溅。
卫泠慌忙趁势躲开,抬头一看,惊喜交加:“王爷!”顿时连滚带爬的从车上下来向人扑去,下车时一踉跄险些跌倒,已经下了马的裕王伸手一捞将他搂起。卫泠惊魂甫定,半缩在他怀里抓着袖子不放。那摸样看着实在可怜,裕王不由低头安抚他:“没事了,阿泠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