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穿白的,这么单调,我要穿花的!”
“好吧,那你自己去挑一件穿。”
小行云走过去,翻箱倒柜,从柜子底抽出一套衣物:“我要穿这个!”
玫红的上衣,碧绿的裤子。
谢流水揉了揉眼睛,摁了摁眉心,在心中加了一条:小行云,审美堪忧。
他走上前,用杏花手套一把抢过那衣物,叠好,放回去,重新将白衣袖管套上小行云的胳膊,小云不满道:
“为什么!我不要穿这个!我要穿那个,那个多鲜艳!”
谢流水拍了拍他的脑袋:“好好穿白的,走,去睡觉。”
小行云拢着白衣袖,跟着谢流水走入卧房,他东瞧瞧西看看,谢小魂把他拽住,把被子盖到他身上:“别东张西望了,好好休息。”
“热!不要盖那么多!”
“夜里凉。”谢流水把被子又给他掖回去。
小行云努努嘴,勉强接受了。谢流水安顿完小云,也融进墙体中,蜷缩着睡了。
他刚一进墙,小行云就睁开双眼,抓着牵魂丝,收收收,直把谢流水“收”出来,谢流水偏头看他,小云又赶紧闭上眼睛,装着什么事也没发生。
谢小魂无可奈何,复又融回墙里,刚把眼睛闭上,牵魂丝又拼命缩短,小行云又把他给拽出来了。
谢流水转头看这小家伙到底想干嘛,小云紧紧地闭住眼,装睡,那小睫毛一颤一颤的,一看就是没睡着。等了一会,小行云也没再有什么小动作,谢流水也不追究,转回墙里。
如此进出三次,最后一次谢流水转身抱紧小行云,一把捏住他的脸:
“你玩儿我呢?”
小行云咯吱乱笑:“我睡不着。”
“睡不着闭着眼睛就睡着了。”
“你陪我说说话。”
“越说话越睡不着,明天再说。”
小行云躺在他怀里,安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忍不住张口问:
“流水君,锁我的铁锁你是怎么打开的呀?”
“讲完这个你就给我睡觉啊。”谢流水闭着眼回,“那就是个文字锁。”
“什么叫作文字锁?”
“几圈文字转一转,只能拼出特定的语句,然后锁就开了。”
“那个锁拼出的是什么?”
“一个成语,心猿意马。”
“什么叫作心猿意马?”
“嗯……就是说心绪像猿猴蹿跳,心思如野马脱缰,形容心神不定,难以控制。”
小行云喔了一声,沉默半晌,他转过来,与谢小魂面对面,唤一声:
“流水君。”
“嗯?”
“那……你这样抱着我,会不会心猿意马啊?”
“……啧,睡觉!”
小行云抿抿嘴,悄咪咪地闭上了眼睛。
第102章 第三十三回 降生记2
黄昏里,斑鸠发出“咕咕呜咕”的叫声,枯去的枝杈向天伸展着。
谢流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便映入此景,他稍微动了一下,瞬间,就从树上摔下去,摔进一片迷雾里。
感觉不到一点痛,果然又在梦里,他爬起来,眼前是那一排书架,黑铁链碎成一截一截,散落一地。那些被禁锢的书本,终于得到解脱,接二连三地从书架上扑下来,落回大地。
落地时,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像墨滴进了清水,从书架底部泛开,一层层涟漪模糊了眼前,慢慢变成了一处地窖。
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
八岁的楚行云被关在这里,关了好久好久,他原本并不怕黑,还经常和村里的小孩试胆,可现在,他觉得眼前这一团浓黑令人发抖,好像里面会有什么东西……
忽然有一双手,伸出来,抓住了他。
是那个送饭的来了!
那人一边给他喂食,一边拿他当出气筒,打他。
楚行云咬紧牙关,他恨,可不忍着,就没有东西吃了,他好饿,饿得恨不得啃了自己的血肉。
每当这时,他就想象面前有一个垃圾桶,那人在揍垃圾桶,而自己躲在垃圾桶后面,平安无事。
终于有一次,楚行云逮到了机会,狠狠报复回去,他拿着砖,卡着送饭人的手,一下一下,砸烂他。
到最后,他看见那人双掌成了模糊的肉团,很恶心,楚行云突发奇想,不如给垃圾桶安上眼睛吧,是垃圾桶替他看见了这一幕。
岁月像流动的水,就这么淌过去,从没有回头的道理。楚行云的境况越来越糟,有时他受不了,就把所有的感受一股脑都扔进桶里,于是垃圾桶的官感越来越多,有了五官,有了四肢……渐渐地,由“它”变成了“他”。
等到进了不夜城,日子便像水扑打在石岸上,溅起白色的沫,每一滴都映着一段虐打,连成一串,成了无休无止的滔天大浪。楚行云时常被人摁着脑袋敲,撞得头破血流,莫名其妙被人摔巴掌,跪在地上爬动……每一天、每一天,旧伤好了添新伤,像横陈在海滩上的不腐尸,一浪一浪打来,永远也看不到头。
楚行云开始学着放空自己。
一开始并不顺利,他还是能感受到所有的一切,痛得恨不得死去,恨不得就此了断自己,但渐渐地,不知从何时起,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慢慢地浮出一座戏台,他从高高的台上一步步走下来,然后有另一个模糊的人影,一步步走上去……
就好像灵魂出窍了一般,他成了台下的看客,从此,那些无法忍受的痛苦,都与他无关。
这种情况在楚行云做“包子”时达到了最盛。
供人虐杀泄愤的“包子”。
很多比他们高等级的妓`女、小倌,被客人欺侮惯了,便来抓他们泄愤。小行云曾被一个女人摁进水里,摁到窒息再拎出来,反复了三十四次,直到他的小脸变成酱紫色,那人又把他踢到地上,狠狠踩他,让他跪在地上,自己扇打自己……
为了熬过去,楚行云把自己的精神世界一剖为二,理智、胆识、坚忍、善良……一个人所能拥有的一切优点都集中到一边,而懦弱、恐惧、懒惰、蠢笨……所有的缺点都归入另一边。当非人的折磨来临时,就破罐子破摔,由装满缺点的“垃圾桶云”上台去承受一切,满身光亮的“全优云”则坐在台下,最大限度地保存自己,当折磨过去,再由他来接管一切,找寻生机。
虐打小行云的人都发现了这个奇怪的现象,一开始打这孩子的时候,他还一声不吭,一副宁死不屈的烈士样儿,可打了几下,就好似突然换了个人,像生出来没几天的小羊羔,睁着乌溜的眼睛,怯怯地看人,稍微举起手来作势要打他,他就立刻缩起脑袋,蜷着幼小的身体瑟瑟发抖,一些人觉得这很有趣,于是,变本加厉地打他。
宁死不屈,是讨人打的,是那种“就不信弄不服你”的打法,哭泣求饶,也是讨人打的,是那种“哭哭哭就知道哭”的打法,无论怎样,都是一样一样的。
楚行云窝在台下,手里抓满了一颗颗发光的星星,他紧紧地抱着,用双臂护着它们,像白璧怕被污染。
两手空空的小行云愣愣地站在台上,像过年时被亲戚叫出来表演的孩子,呆若木鸡,一无是处。外面的世界让他怕得要死,那些大人走过来,跟他说话,很凶地问他什么,他捂住耳朵,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答不出来,只想找一处沙堆,把头埋进去,然后世上所有的风雨,就都被挡住了。
渐渐地,大家都知道了,楚行云是个软弱的傻子,迟钝又笨拙。
孩子群里还有一个傻子,行动迟缓,有点口吃,为了与楚行云区别开,大家都叫他“蠢货”。客人拿孩子们泄愤,孩子们就拿他们俩泄愤。他们俩,泄无可泄,只能成为朋友,一起熬着。
黄昏里,红血天,残阳与老树。伤痕累累的小行云在河边洗衣服,今天有客人要求溺水刑,没人敢去,最后被推给“蠢货”,“蠢货”水性不好,小行云怕他熬不过去,就跟他换了。客人发完怨恨,心中又恢复了针尖般大的本善,于是赏了他一件新衣。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