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舟摘下了水镜,注视着大雾深处,眼睫迅速浮上一层潮湿的水珠。
他垂着睫毛,微微皱眉。
他担心,江舫和他遇到了一样的事情。
在他看来,江舫和自己不一样,是很脆弱的人类动物。
任何一个人无所凭依地在被抛弃在充满未知生物的海洋内,而且刚刚还目睹了自己的尸体,现在八成已经濒临崩溃。
而南舟没有大喊大叫,只是静静在水里踩了一阵。
他不带感情地垂着眼睛,在认真地想江舫,以及解决问题的办法。
当他出神时,一道离弦箭一样的乌黑阴影向他脚腕涌来。
从那模糊而肿胀的阴影里探出了一只手,抓向了南舟的脚腕。
浮肿的手想要去扯南舟的脚腕,把他拖到海渊深处去。
可那阴影还没能欺近,早就重新戴好潜水镜的南舟突然一个轻巧的后仰翻身,面对着面,坦然地和自己的尸体对视了。
那股力量也带有一定的生物性,被南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撤去。
这回,南舟清晰地看到了它消失的过程。
它是可溶于水的,在荡漾的水波间晃了一晃,便彻底消匿了踪影。
南舟靠着腰力在水里倒立,注视了一阵光怪陆离的水底世界后,又浮出了水面。
他确认了,是降头。
只是,降头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海里?
将沾有尸油的纸人带来附近、操控了隔壁宾馆的倒霉客人的,极有可能是那只同样被降头操控了的套娃松鼠。
寻位降需要提前画好阵法。
可以让物体远距离爆炸的降头,则是以寻位降为基础施加的复合型降头。
他们互相爆头以示敬意后,南极星咬死了松鼠,放出了松鼠体内的怪鸟。
而那只鸟一直是被松鼠尾巴上的降头活锁在体内的。
总之,降头如果不依靠一定的介质、不提前安排好,那么就必须是近距离施受的。
尤其是这种杀伤力和攻击力兼具、还为了增加恐怖性、让幻象长了一张自己的脸的强力降头。
一本正经地分析了对方吓人的套路后,南舟开始思索解决的办法。
如果能游出降头影响的范围,那当然是最好的。
但南舟觉得不大可能。
谁也不知道这范围有多大。
100米?1公里?15公里?
而且,倘若降头和松鼠鸟一样是活的,是被操控的海鱼,那他除非原地长鳃,否则不可能游过它。
回到船上也不很现实。
这降头能让大海凭空起了浓雾,能让江舫、潜导和其他两名游客一起失踪,他就算真游回20分钟前的出发地,那里等待着自己的,恐怕也只是一片茫茫的迷雾海域。
无谓的消耗之下,他或许未必会被拖下水溺死,而是会因体力耗尽而死。
南舟慢条斯理地摆着腿,脚蹼上细细的导流沟,让他清晰地感受到海流的走向。
他抬手排尽了面镜内的水分,取下了呼吸管,想了想,考虑到船长说不要抛垃圾入海的要求后,便没有扔掉,而是捏在了手心。
救急用的空气瓶在江舫身上,这样就很好。
如果他遇到什么危险,至少可以缓一缓,撑到自己去救他。
江舫同他讲过,贸然潜入海底,是很危险的一件事。
如果被人抓住、拖到海洋深处的话,很有可能在缺氧前,先死于水压。
现在,为了赶快解决问题,去江舫身边保护他,南舟想去试试看。
他舒张开身体,慢慢吸入氧气,让自己的肺部充盈起来。
即使知道那长着自己脸孔的怪物又从那冰冷海水里向他伸出了手来,也没有打乱南舟呼吸的节奏。
一只冰冷的手扯住了南舟的脚腕。
他的身体骤然向下一沉。
再睁眼时,南舟就看到了高悬在他头顶、由于笼罩了过浓的雾气而宛如天空云海一样的海面。
南舟心平气和地被水鬼拖向了脚底那片摇曳着生物之光的星空。
潜水面镜只是浮潜规格的,在水下五到八米的水压内还能游刃有余。
当南舟被拖拽到海平面十米以下时,它终于不堪重负,绽开了第一条细小的裂缝。
四面八方涌来的压力,急速压榨着南舟胸腔中的氧气,挤压他的耳膜,让他迅速陷入半昏眩的状态中。
好在,那降头的位置距离他的确不远,也就是百米开外的一条海沟。
距离海面,大约有十二、三米。
在美丽的珊瑚掩映间,藏着一只黄泥坛子。
坛子肚大,但口却偏于狭细,直径大概有十厘米,
坛封已经被启开,四周围绕着一股怪异的气旋。
如果它在陆地上,南舟会听到内里除了水响之外的声音。
那是溺水者被水吞没后绝望的喉音。
可惜在海底,这点声音也被吞没殆尽。
在南舟被拖入坛子前,一只体型不小的章鱼对坛子展现出了兴趣,在坛边探头探脑,触手贴着坛边,就要往里钻。
倏然,一股比它爪尖吸盘更强的力量,将它拉入了其中。
很快,它又被坛子吐了出来。
更准确地说,是“挤”。
只是在坛子里呆了两秒钟,它就泡得十几倍地胀大了起来,像是尸身在一个封闭又恶臭的水环境中发酵了数十天。
它变成了一块充满弹性的腐肉。
它原本小小的眼睛几乎被撑裂,眼眶松弛了,眼珠就顺势滚落了出来。
坛子并不着急,不徐不疾地把它向外吐去,就像是被敲开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空隙的鸡蛋,倒悬着,任由蛋清缓缓漏筛出去。
章鱼不会发出叫声,但是南舟能清晰地感知到它的痛苦。
这坛子异常牢固,膨胀的章鱼一点点被挤出坛子,落到了一侧的海沙间。
两秒前还活力十足的章鱼,肢体还带有一点记忆的活性。
它划动着肿胀的足肢,爬出几步,就没了声息。
南舟也被拉扯到了坛口附近。
在水里,正常人是使不上太大力气的。
海洋的阻力和压力,是可怕而天然的压缩器。
南舟身体一翻,双手扶住了近在咫尺的黄泥坛口。
坛子里面,映出了一张陌生、苍白、满含怨毒的男人的脸。
他的唇畔一张一合,无声地说着泰语。
如果南舟能懂泰语的话,这坛中男人的话足以叫人汗毛倒竖。
“啊啊,痛苦啊……杀掉我吧,或者我杀掉你……”
“我们一起吧……一起痛苦吧。”
可惜他看不懂。
所以对他来说,男人就是在金鱼似的阿巴阿巴地张嘴。
他抵抗着那股漩涡一样的力量,双手抵在坛子边缘,想要将坛子攥碎。
然而他一攥之下,坛子却毫发无损。
而那坛子里的怪物像是遽然间蒙受了巨大的痛苦,发疯更甚。
十数只手臂一道探出,甚至包括刚才那只章鱼的触足,一起缠住了南舟的手,合力把他往坛内拉去。
坛中的景象又换了一番天地。
坛中活着的,竟远不止这一张脸。
翻滚着、扭曲着、拧动着的,是十数具被泡发了的雪白肢体。
它们没有实体,烟雾一样地彼此纠缠,把彼此卷成痛苦的麻花状。
但南舟没把精力放在这上面。
他诧异的是,无论他怎么用力,也无法摧毁这只罐子。
那强大的吸力拉扯得他的关节都痛了。
虽然它一时奈何不得南舟,可南舟一旦松手,方圆十米之内,就无法再找到一个可以供他在水里栖身,或是让他脱身的东西了。
沙子是软的,珊瑚是松的,鱼是游动的。
他根本抓不到任何可以借力的东西。
更何况,南舟已经靠一口气撑过了将近3分钟的光景。
肺中的氧气已然浑浊,胸膛里像是下了火,灼烫得他视物也不很分明了。
水声渐渐归于安静,只有南舟的身体在一点点陷入绝境。
他清晰感受到肺泡在体内发生一个个小爆炸的全过程。
情况显而易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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